假如你从未遇见这样的人,或许你不会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从最开始就是冰冰冷冷,对万事都一点都不在乎。
那是一个雨后初晴的下午,我站在高大的宫墙边,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我出身微末,祖上曾经是书香门第,只可惜,到我父亲这一代已经家道中落。
父亲是个读了很多年都没有成才的书生,直到最后,都没能考上举人。
他死了以后,母亲带着我投奔了远在昌安的叔叔。
叔叔一家在昌安经营多年,一直做些蔬果之类的营生,也算是过得不错。只不过自来士农工商,商者地位卑贱。父亲一心考取功名,一直没怎么和叔叔联系。
这一次若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母亲也不会带我千里迢迢来投奔。
母亲和祖母的关系一度闹得很僵,后来不知道是怎么和好,到我们去的时候已经看起来没有什么嫌隙。
在叔叔家的那几年我每天清晨都要帮婶婶将满筐的新鲜果子搬到集市上去叫卖,晚上再收拾妥当搬回来。
刚开始的新鲜在睡不够和吃不惯的压迫下很快就变成了疲惫和厌烦。
我开始想尽方法逃避这些事情,可母亲的眼泪和无助让我不得不低头认错。我们太穷,所以许多事情都没有挑拣的权利。
在我八岁那年,命运出现了转机。
宫里的太子年后就要开笔,要找几个年岁相当的男孩子进宫做侍卫和伴读。月奉足足有一两银子。
如果我能够选上,母亲就不必再寄人篱下,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
我偷偷报名的事情被母亲知道后,她抱着我哭了很久。“都是娘没本事,才会逼得你去做这样的事!我这命怎么就这么苦啊!”
我原本以为我能够去做伴读,可我落选了。然而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我在侍卫的名单里。
能够被选上自然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可母亲很快就担忧起来。“你身子一贯弱,看起来虽然不显,可是听说宫里头管的严,万一病了可怎么办?”
母亲说的有道理,万一进宫后因为跟不上而被赶出来,对我们的处境而言可谓是雪上加霜。我不能被赶出来,我必须留在宫里。
扛着叔叔一家嘲讽的目光我开始尽力锻炼自己,一望不喜欢的杂活都抢着干,我必须变得更强壮,才能够保护母亲,保护我自己。
进宫的这一天来的很快,除了母亲亲自去求的平安符我什么都没有带进来。
宫里的规矩,除了人,什么也不许带进来,宫里头什么都有。
进宫的第一件事是把自己从头到脚洗干净,不许带一丝一毫的病气和脏东西进宫。
换上了统一的衣服之后,我们这一批共二十个人,分做五行站着,等待着检查。
检查登记都做完了之后,将要把我们分派在不同的地方,每天除了练功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雨后的地面上湿答答地,虽然是夏天,却也有些冷。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铃铛的声音,看见远远地走来几个人,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被人用小鞭子在背上抽了一道。
力道很巧妙,感觉疼痒,但不及内里。
“看什么看!让你抬头了吗!”
铃铛声近了之后我没敢抬头,听见几人在廊下寒暄。
那边似乎说了什么,我听见有人说“外头的雨才停,出去怕脏了您的鞋子!”
很快就有人铺了木板,将廊下干净的地方和这边连接起来,动作迅速,看样子是早就做惯了的。
脚踩在木板上的声音很轻,可铃铛声却近了。“抬头!”
我赶紧抬头,却不想看见这样一双明亮灵动的眼睛,像山间最清澈的泉水,波光粼粼,笑意盈盈。她只是微微一笑都让人如沐春风。
凑过去听清楚她问了什么之后,领头的宫正问“你多大年纪,以前做什么的?”
“回大人的话,小人今年八岁,从前做过些搬东西的活计,也在市集上叫卖过。”
我以为这是我的优势,可宫正大人却皱了眉。“一股子市侩气。”接着便要去劝她。
她歪了歪扎着双鬟的头,脑袋上的铃铛也跟着发出声音。像是在疑惑为什么宫正大人会这么说。
“这小子从市井里来,看着就是小混混的样子,恐怕并不适合伴架?”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是说是给太子殿下选吗?难不成太子殿下是个女的?
我这才郑重地看着眼前这个穿鹅黄裙子的女孩子。看起来和我一般大,大眼睛尖下巴,脸特别的小,感觉还没有我的手大。她就是我要保护的人吗?
她听了宫正大人的话,只向下看了一眼,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身边年纪大一些的宫人。
那个人便说“看下一排。”
完了,看来我要被派去别的地方了。
所有的人都看完之后,所有人被要求在宫墙边站成一排,一会儿谁能拿到令牌,谁就被选中了。
已经不抱希望的我在看见出现在我面前的令牌时高兴得简直要上天。
宫正大人板着脸教训道“过去之后别惹事,不然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我赶紧低头应了,快步跟上去。
令我惊讶的是,刚才那个女孩子坐在了肩舆上正冲我笑。我虽然对宫里的规矩不了解,可是这一路看来,只有她身边有侍女跟着,能够乘坐肩舆,就连宫正大人都毕恭毕敬。想必是个大人物。
宫正大人带着我和另一个男孩子过来,向坐在肩舆上的女子说“尚仪大人,人已经带到,您看一看,是不是还妥当?”
原来这就是尚仪大人?
她看起来不过双十年纪,很年轻,可是气势一点都不弱。即便是安安静静地坐着也不会让看见的人产生轻视的想。
“看起来都还周正,家世都查清楚了吗?”声音听起来黄鹂一样好听,可是却冷冰冰的。
“查过了,都是干干净净的人家。”
尚仪大人点了点头,让我们后头跟着。然后我看见她从尚仪的另一侧探头,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特别讨人喜欢。
就这样我搬进了尚宫局,做了太子的贴身侍卫。
虽然我进宫已经三个月了,可我还一次都没有见过太子。
这天练功结束之后,我正在后院挑水,突然听见有人喊,说是太子要见见我。
心怀忐忑地走近东宫的时候,我遇见了别宫的宫女,她们在看见我穿的衣服之后都向我行礼。这是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地位的优越。
太子看起来比我要小一些,并不十分强壮的样子。
“小人叩见太子殿下!”
太子放下手中的棋局,蹲在我面前问“你叫什么名字?”
牢记宫规的我根本不敢抬头,之后闭上眼睛说“小人姓方名远。”
等了好久都没听见声音,我悄悄地睁开眼睛一看,太子殿下正蹑手蹑脚地往回走。正觉得奇怪,我听见了熟悉的铃铛声。
很快我就听见一个娇滴滴的声音。“殿下又说话不算数!”气鼓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顿了一下,说“若再有下回,殿下也不必来道歉,到时候只当谁都不认识谁就是了!”
一番话说得我瞠目结舌,她究竟是谁?为什么能这样赫尔太子殿下说话?
太子殿下使了个眼色,左右赶紧过去接过她手里的书册。太子殿下亲自拉着她坐在棋局的另一边,赔着笑说“也不是,我若不挪一两颗,总是输,多没面子啊?”
她瞥了太子殿下一眼,还没开口,太子殿下就抢先告饶“我知道了!不别去找爹爹!不然他肯定要揍我!”吐了吐舌头“也不知道谁才是他生的!”
警告的眼神安在粉嫩可爱的脸上,怎么看都是娇俏有余,威严不足。两边的宫女都掩着嘴偷笑,打趣道“殿下可别再胡闹了,当心明天的课业又要多了!”
太子殿下脸色一白,求饶道“我知道错了!你不许公报私仇!”
她歪着头看太子,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那你就抄一遍弟子规吧。没抄完之前每天多下一个时辰的棋,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停。”在太子反驳之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接着说“你若能做到,我既不会告诉尚宫大人,也不会告诉皇帝陛下。”
太子殿下咬咬牙“成交!”
看几个宫女的样子,这应该不是第一次。
可跪得太久,我的膝盖已经开始隐隐作痛,想要趁没人注意的时候活动活动,却发现我一动所有人都看着我。
她看着我的目光像在看一个陌生的人,这让我有些难过。
太子殿下冲我努了努嘴。“听说是你挑的人?”
她点点头,看着我的眼神像是想起了什么。
“看起来没什么不一样的,你为什么选他啊?”
她拨了拨棋盒里晶莹圆润的棋子。“那时候他的个头和你最接近,只可惜这几个月他长高了。”
太子殿下想要捣乱的动作被她用眼神制止,瑟瑟地撅嘴“知道了,我这就去写,你先回去吧。”
东宫离尚宫局有些距离,来的时候就走了很久。跪了这么长时间,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地,路过的人纷纷侧目。
走了一会儿,前头的肩舆忽然停了,她裹着披风和兜帽,在黑夜里只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你说你以前是搬东西的?”
顾不上膝盖的难受,我忙道“是!”
接着就是她命人改道,往藏书楼去。
我注意到她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走主要的路线,而是一路求偏,避开人群,若不是在前头提着灯笼,小小的她几乎要融进夜色中。
“宫门快下钥了。”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不以为然道“无妨,开就是了。”
宫门下钥后,如非要事,不得开启。
进宫第一天,就被三令五申过,不管是在哪里当差,都必须在下钥之前赶回来,不然一旦被抓到后果自负!
可她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究竟是什么来头?
“识字吗?”
“以前读过三字经和弟子规,别的就不会了。”
她点了点头,向跟在身后的人说“我要在这里找书,一时半会儿回不去,叫他们记得留门。再预备些消夜。”说完补了一句“也给他备一份。”
那人看了我一眼,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脸色有些怪异。
“三字经和弟子规都太浅,你再拿些幼学琼林和增广贤文。”说完便自己找了张桌子坐下,拿起放在桌上的书开始看。
好不容易找齐所有她要的东西,我已经热得满头汗。兴高采烈地走近的我被人拦住。“一身汗臭,怎么敢走近!”
我以为她会帮我说话,可是她没有。她只是轻飘飘地看了这边一眼,指了对面的桌子让我坐下。
恰好这时候吃的来了,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我顾不上什么礼仪,大快朵颐的间隙,我看见她动作优雅,浅尝辄止。放下筷子的时候桌上的东西和刚送进来的时候几乎没有变化。
“从明天开始,你每天随手拿一册从尚宫局走到东宫,亲耳听太子从头到尾读一遍,什么时候读完,什么时候回来。”
嘴里的东西顿时就不香了。“可我每天还要练功,哪来这么多时间?”
“每天练完早功出发,回来之后再去练晚功。”
要是这样的话,如果太子殿下消极怠工那么我的晚功得什么时候才能练完?
拒绝的话含在嘴里,跟着食物一起咽进肚子里。她身后跟着的那个人看起来实在是太可怕了。
从这一天起我过上了忙忙碌碌的日子,每天都觉得睡不够,可我的身体越来越好,甚至在太子殿下背下来文章之前,我就先背下来了。
等到太子殿下十五这一年,我们开始一起念书。
勉勉强强称得上同窗这两个字。
虽然她并不常来,可是她的文章是每一位先生都交口称赞的优秀。
【坤宁殿】
方远坐在灵前,看着空荡荡的棺材,将手边堆得山一样高的之前慢慢地投进火盆。
“我就快要回去了,临走前也没什么好给你,只能多给你烧点纸,免得你在下面吃苦。”
“我替我那还没有出世的孩子谢谢你送的见面礼。”
“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却从来没有真正的了解你。如果早知道你是抱着必死的心来的,当初......”
这一晚,方远烧出来的纸灰在火盆里堆成小山,摆满了大半个院子。
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