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府丞满面通红地躬身退去,也不知是激动还是惊惧。
文府丞一走,络腮胡嗤了声,“心眼比本事多!”又有些不理解,“这事儿让文大人查,岂不是黄泥巴落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乔徽双手背于身后,未开口说话,转头看向百安大长公主。
百安大长公主正低头啜茶,额间的红宝石跟随她的动作来回晃动,高挺小巧的鼻尖微微抵住碗沿,眸色随着睫毛微微低下,露出完美弧度的侧脸。
乔徽眯了眯眼,兀然发愣。
要是把大长公主的缀饰撇开、面颊再多一两肉、口脂胭脂抹去,再换上深棕色的粗麻短打...
有些像啊。
不是五官样貌,是感觉和弧度。
“心眼多不是罪过。”
百安大长公主葱白般的手指将鎏金汝窑茶盅放下,声音淡淡的,“心眼多也要看用在何处,应天府生乱象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江南多高官,官官相护,早已织就一张又密又乱的庇护网。”
上位者的话一般说不透,百安大长公主随意说了两句便止住话头,重新起了话头,“贺姑娘不错,做事不拖泥带水、有准头,若不是她在贡品宣纸上加的那句话,我不一定选宣纸为贡品——选福建的玉扣纸当赏给倭人的赠礼,更加侮辱。”
乔徽微微侧眸。
百安大长公主抬眸看向乔徽,似笑非笑道,“贺姑娘,就是前两年,你每隔几个月就跑死两匹马回宣城的原因?”
乔徽毫无防备地被一张脸瞬间从下巴颏红到天灵盖,“噢,噢?没,不,也,什么?”
嘴里像含了块炭,一边烫嘴一边蹦迪。
络腮胡恍然大悟,“我还以为你恋家呢!——吓死我,砍倭寇跟砍冬瓜似的,一刀一个脑袋的猛人竟然恋家!哈哈哈哈哈哈!原来只是单相思呀哈哈哈哈哈!”
怎么说呢,络腮胡笑得很大声,很没素质。
被络腮胡一打岔,乔徽脸上的红晕瞬间褪去,躬身回道,“家中稚妹尚在故地,心头放心不下...”
话头一转,“说起来,华亮兄昨日又去找邱医官瞧病了!”
络腮胡姓胡,名华亮,顿时面红耳赤,“你,你,你怎么祸水东引!”
乔徽一笑,样子像一名正直的市三好。
百安大长公主恨铁不成钢,“跟你说了多少遍了,邱医官她擅千金一科,你去看啥!你能去看啥!葵水不调?还是手脚冰凉?”
身边两个光棍,真挺闹心。
宝元还好,至少人家长得好看,勾勾手指,京师多的是前赴后继的姑娘,便是宫里也颇有盛名,许多女官为了看他一眼,争相在他进宫时去乾和宫当差。
据说大内侍以三两银子一次的价格兜售“宝元日”乾和宫的扫地名额。
没错,乔宝元在内宫,甚至有了自己的专属节气...
不担心宝元,但,百安大长公主把目光移向络腮胡脸上。
胡华亮,就很让人担心了,脸宽过板凳,人又傻,在西北能打三头狼,但在京师,面对用言语和文字当爪牙的“狼”,他是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
操心。
百安大长公主挥挥手,“都下去吧。”看了眼胡华亮,“华亮啊,凡事可长点心吧。”
胡华亮络腮胡子动了动:点心?什么点心?
乔徽与胡华亮往外走,雕花黛瓦游廊中,胡华亮一直没说话,随乔徽快走两步,反倒叹出一口长气。
乔徽偏头,声音嘶哑,“华亮兄,可是在不解,为何此事交由与曹府丞明显有梁子的文府丞去查?”
胡华亮“啊”了一声,“是,总想不明白,与咱们将军素来公正严明的作派相左着。”
乔徽勾唇笑了笑,在七绕八弯的游廊里准确无误地找到了东南向的分支条路,因声音不好听,在御前他并不好说话,就是说话也是声音压得很低,“正因为文府丞一定能查出东西来,才要他去查,最好查出点要命的、牵涉广泛的好东西,把应天府辖内的八府三十七县一网打尽,彻底换血。”
应天府以南,两广以北,最富饶。
这向来是内阁的地盘。
内阁五人,每朝每代至少有三人出自江南,如今正出自应天府的李阁老称病,只剩他的学生吴枉在阁内苦苦撑着,昭德帝仍在位,虽已成傀儡,但好歹屁股下还是龙椅,百安大长公主不可能师出无名打压江南一派。
拿应天府当靶子,就是最合适的一步棋。
正如文府丞背的那一串家谱,父亲当了什么官、伯父做了什么官...在应天府,乃至整个江南这绝非个例,一个人的背后是一个庞大的脉络体系:家族、老师、同窗、同年...用一个人拔掉整个脉络,是最划算的生意。
胡华亮出身西北,是没见过世面,不是傻,一听乔徽说完,便恍然大悟,“要他们狗咬狗呢!”
乔徽点点头,“文府丞咬出曹府丞,等曹府丞到了大长公主跟前,又会咬谁?”
胡华亮悟了点头。
乔徽向着东南角的方向,始终保持脚下的速度,顿了半刻,方再次开口,“华亮哥,大长公主听起来见过贺老板?”
胡华亮一脸了然变成了窥探八卦的挤眉弄眼,可惜皱起的五官全藏在络腮胡后面,“我说呢!你声音劈了之后就不爱说话了,今儿个怎么主动跟我叭叭叭这么多!原是在这儿等着我呢!”
乔徽面不改色地把头移开,“这几日邱医官要去禁卫营帮忙,具体的时间...”
“见过两面!”胡华亮斩钉截铁,道出了舔狗的铮铮铁骨。
“一次是在宝禅多寺!四年前吧?贺老板中了山匪的伏击,我们正抄小路往福建去,顺手救了一把!”
“一次是在宣城府!好像是同行玩阴的,守在陈家门口意图不轨!那次我们没出手,在旁边看着,贺老板自己拿着匕首,跟割韭菜似的,把人给噶了!”
乔徽埋头,第二次他知道,甚至因为这件事刘珊瑚被撤走了。
第一次,他不知道。
“山匪?“乔徽轻声反问,右手扣住掌心,“什么山匪?”
胡华亮笑起来,“你这个聪明人怎么也问蠢问题!拦路抢劫!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那种山匪啊!”
乔徽蹙眉摇头,“只有从泾县到宣城府,才会从宝禅多寺路过!那时,她们还是泾县的小商户,能有多少银子值得臭名昭着的山匪伏击暗处、打家劫舍?”
胡华亮嘟囔一声也跟着摇头,“中间内情,我们就不清楚了。我们当时忙着赶路,但将军稍缓过神来,便寄了信回朝廷,请庄先生彻查保护那伙山匪为所欲为的安阳府主官,好像是判了流放,也算立查立改。”
乔徽向来风光霁月,如今面色晦暗不明,倒是十分少见。
胡华亮拍拍乔徽肩头,“好了好了,你家贺老板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那么小小瘦瘦一丫头片子跑得贼快,转身就把人眼睛戳爆了!她没吃啥苦头,她那个爹和家里的伙计比较惨...“
“噢,你们家贺老板这次更厉害,反手就给人割了喉!”
“嘿,你别说,这小姑娘有点出息,快准狠朝着脖子招呼,下手角度也刁钻,一点血都没沾到身上!”
“是棵苗子!”
乔徽无语抬眸。
什么苗子?
橘子树苗?还是海棠花苗?还是锦鲤鱼苗?
他们家显金是靠脑子吃饭的,杀人这种脏活儿,他干就行了。
乔徽伸手推了把胡华亮,“行了行了,去玩儿吧。”加了一句,“你没事多喝点热水吧!别总让邱医官操心。”
胡华亮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待乔徽走远,胡华亮才高声嚷道,“你才葵水不调!你全家都葵水不调!啊啊啊!”
乔徽淡定地高高举起手摇了摇。
呵呵。
他家显金气血好着呢,一拳打死一头牛!才没有葵水不调!一辈子都不可能葵水不调!
......
临到入夜,橘院四下寂寥,偶有春归燕儿撷虫喂幼雏,叽叽喳喳的声音。
显金耳朵尖,听到窗户外有悉簌簌的声响,一抬头西厢的窗户大大开着,私心觉得不对,再一抬头,窗框上就多了一条身高腿长、肩宽腰窄的乔大聪明。
显金对他的神出鬼没已经有了免疫力,连白眼都懒得翻了,只平静地表达了自己的期许,“...你要是在我睡觉的时候这么玩,我保证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乔徽翻身从窗框下来,呵呵笑开,“你睡觉磨牙、打呼打得慷慨激昂的,我和几十个大男人住船底舱时,都没我在东厢房睡觉那么热闹——我看你睡觉干啥!”
“咻——”显金准确无误地把一个苹果扔到乔徽日渐发达的胸上。
“不跟你贫了。”乔徽咬了口苹果,眸光认真直直注视显金,“宝禅多寺,山匪,怎么回事儿?”
显金眼睫颤了颤,移开目光,“没什么事儿,点子背,没看路,撞进山匪窝了。”
乔徽双手撑在桌面,身形向下俯低,“是吗?我怎么查到跟以前在青城山院读书、现在在安阳府躲着的那个孙顺撇不开关系呢?”
显金皱眉:“水过三秋,很久以前的事情,当时我们没条件以牙还牙。你如今位高权重,再对平民下手,难道不会给政敌留下把柄?更何况,当初你当着众人打他那一拳,若是被翻出来,会不会对你的前途有碍?”
乔徽极力克制住嘴角的笑意,克制不住了方偏过头去,忍了很久才忍下来。
“他耍阴招,勾结山匪埋伏你们,有八成是因为报复我。”
乔徽声音像劈开的柴禾,“无妄之灾,我受不得,你更不能受。”
“水就算过了八秋,该还的债,也该拿血肉来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