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贵兵败柳林,察罕帖木儿领军进晋冀,看来此番我大宋的这次北伐,是彻底失败了。哎,当初本王于伪元至正十一年,便在家乡起兵,而今已然也有近八年了。八年来,本王可谓是兢兢业业,为图大事,真的是一日也不敢懈怠。
可看如今,天下依旧如同是一个沸腾的大釜。从南到北,由东向西,到处都是厮杀征战。这世间的万千百姓,就像是向北大釜蒸煮的豆子一般,不禁让本王发问,这天下何日才能重归太平?”
看罢暗卫们送来的那事关北方战局的情报,张世华无言沉默了良久,最终不由当着大楚参政常锡巧的面,这般长叹一声。
而殿下被张世华召来奏对的常锡巧听到这话,作为臣子的他,在这个时候便也就不由抱了抱拳,对张世华解惑道:“大王心念万民,仁义令臣钦佩。大王既有此等心念万民的仁义之心,便也不必因此而生疑。
想当年,汉高祖为抗暴秦,起兵于沛。汉祖奋三尺之剑,驱乌集之众,八载之间,海内克定,遂何天之衢,登建皇极。何也?皆赖其宽仁大度,从谏如流。
大王当年领家乡子弟起兵于太和,为驱逐鞑虏,兴复中华而举义。短短八年,亦拥地数千里,带甲百余万。功业,虽不能与汉祖这等圣王相比,但放眼宇内,天下可与大王相提并论者,有几人哉?
故臣以为,大王只需持之以恒、明志坚持。大王得天之佑,只要持之以恒,相信不出数载,定大事可成!”
“持之以恒。”听到常锡巧这样的一番话,张世华负手而立良久,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不由露出了笑容。
“哈哈,锡巧这话说的好,果真的让人有醍醐灌顶之感啊!行百里者半九十,古往今来,太多的英雄豪杰都是败在了“持之以恒”四字上了。绳锯木断,水滴石穿,本王虽比不得汉祖这等圣王。但自问,也当是远胜绳索、水滴的。”
说着,张世华转而看向常锡巧,便也不由露出了那自信无比的笑容来。
……
至正十八年,四月初。
此时,远在金陵的朱元璋,在经历长达数年的东征西讨后,他这个大宋的江南行中书省平章,此时也终于有了一方诸侯该有的气象。
浙东,张士诚虽然依旧强大。但是在连战连败之下,早已不敢主动向朱元璋挑衅。
是以诺大的浙西之地,便也不由一步步沦为了朱元璋的囊中之物。如此一来,钱粮、兵马,朱元璋便也可谓是应有尽有了。
故而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不甘居于平淡,有着雄心壮志的朱元璋,便也就不由生出了一些其他的想法来。
“平章,您看前面便就是礼贤馆了。现在,听说平章修建了礼贤馆来接待天下有才学的读书人,江南之地的不少贤才,皆可以说是不远千里前来投奔啊。
平章您求贤若渴的名声,也真的是传遍了整个江南啊!”
“哈哈,善长,你就莫要在吹捧我了。这江南的读书人心中怎么看我,我一清二楚。建立这礼贤馆,不过也就是为了这江南的这群读书人闭上他们的嘴巴。”
言罢,策马而行的朱元璋便也不由将目光转向了前方。
而一旁,同样是策马而行的李善长见此,脸上则也不由浮现出了一抹苦笑。
作为朱元璋的同州老乡,也是最早追随朱元璋的谋士,被朱元璋视为‘萧何’的李善长,实在是太了解朱元璋的性格了。
出身贫寒,有经历的数不清的沉浮波折,朱元璋对于江南之地那些个大都只会夸夸其谈的名士,真的也是打心眼里厌恶。
就像朱元璋方才说的那般,要不是为了堵住江南之地这些个读书人的臭嘴,他才不会浪费钱粮,建这样一个劳什子礼贤馆呢。
但不管怎么说,朱元璋倒是乃是一个务实的人。
所以不管做什么事,他都很少会因自己个人的喜好来决定这件事的结果。
因而即便是心中很轻视这些只会夸夸其谈的腐儒,可朱元璋却还是亲自来到了这礼贤馆,准备召见那个名满江南的儒士——唐仲实。
“乡间瞽叟见过平章了,给平章行礼了。”当朱元璋一行百余人,威风凛凛的来到礼贤馆处时。
早就在礼贤馆的大门前等候着的江南大儒唐仲实,便也就不由带着一众弟子,对朱元璋见礼。
不过对此,明明心中极为轻视这群腐儒书生,但朱元璋却还是赶忙翻身下马,笑将这唐仲实扶起道:“使不得,使不得。唐公实乃江南之地不可多得的贤士,此番能离乡远来,便就让本平章欢喜非常。唐公也就万万不要行什么虚礼了。”
“平章实在是谬赞了,老朽不过就是一个眼神不好的瞎老头子罢了。读过几年书,于乡中教书糊口,哪里算的上什么贤才。”被朱元璋亲手扶起,无法见礼,五十岁的唐仲实便也不由这般自谦的道了一声。
而对于他这声自谦之语,朱元璋呵呵一笑,那边李善长则不由见缝插针的开口言道:“三峯先生谦虚了。在江南之地,有那个读书人不知道唐氏三苏(唐仲实与父元、次子文凤三人俱以文学擅名,时号“小三苏“),不知三峯先生的大名。
先生当年担任教谕、教授,可谓是诲人不倦,实乃是“东南学者之师“啊!”
“呵呵,老朽不过就是做好了分内事罢了。哪能称得上是“东南学者之师“这等称呼,郎中实在言重了,言重了。”唐仲实笑着自谦,但语气却是要比对朱元璋时好了太多。
显然,比起夸人都夸得十分敷衍的朱元璋,还是李善长的表面功夫做的更好。
不过对此,朱元璋也并没有在意。
毕竟他此番接见唐仲实,不过就是想借此将自己求贤若渴的名声传遍江南。唐仲实虽然名气大,但其人在朱元璋的眼中,不过也就是一个读过两年书的瞎老头罢了。
所以方才唐仲实自谦的那一番话,在朱元璋听来,心下反倒是认同非常。
“哈哈,这外面风尘不小。唐公,来咱们还是进去说话,您看如何?”
“便依平章之言。”没有在寒暄其他,朱元璋、李善长、唐仲实等人便也就不由走进了这礼贤馆。
而进入这礼贤馆,作为臣子的李善长,指着这座建的十分宽阔的礼贤馆,自然也是不忘为自己主公吹嘘一番,以此来展现自家主公的求贤若渴。
但对于此,一开始就看朱元璋不顺眼的唐仲实,自然只是敷衍一笑。
不过虽然讨了一个没趣,但李善长却也是毫不在意。因而在其好一番巧言之下,三人之间的气氛,便也不由逐渐变得活跃了起来。
“现如今天下离乱,战火蜂起,民不聊生。我身为大宋江南之平章,着实想要为这天下出一份力。汉高帝、汉光武、唐太宗、宋太祖,皆乃是平定乱世的先贤圣王。
身处此等乱世,我着实也想要效仿这四位圣王,平定天下,换万民以太平。故而不知先生,能又和教我。”
有的没的说了良久,朱元璋看着对面坐着的唐仲实,却是不由忽的道出了这样的一番话。
一番在唐仲实听来,野心勃勃的话。
身为元民却反元,身为宋臣却又妄知九鼎之重,此贼还真是贼心不改啊!
唐仲实的心中这般想着,身为江南大儒,从小便就接受着正统的儒家教育的他,心下对于朱元璋这样毫不掩饰野心的行为,也不由越发的厌恶。
不过既然能够以落第士子的身份而名满江南,被江南的万千士子共同推崇为“东南学士之师”,唐仲实自然也不是一个只知道埋头做学问的书呆子。
所以纵然心中厌恶朱元璋这样的野心家,可是在面上,却也并没露出半点异样。反而在沉默了良久后,还对着安坐那对面的朱元璋表情认真的言道:“汉高帝、汉光武、唐太宗、宋太祖,皆乃是我汉家的先贤圣王。
这四位圣王,建立宏图伟业的过程虽然各有不同,但在老朽看来,归根结底,却也不过只有八个字。”
“哦,还请先生教我!”朱元璋身子微微前倾,表情也不由变得认真。
是以见此,唐仲实微微一笑,便也不由看着朱元璋,一字一句的言道:“四位圣王的创业之法、治国之道,不过就是宽仁爱民,礼贤下士而已。”
“宽仁爱民,礼贤下士。”听到唐仲实这样说,朱元璋收回了微微前倾的身子,坐在座位上默然沉默了良久,最终却不由呵呵大笑起来。
“好,好一个宽仁爱民,礼贤下士。唐公一句话,真的如同醍醐灌顶一般啊!”朱元璋笑着称赞了唐仲实一番,而后却是忽的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旁若无人的在屋堂中走了一圈,然后猛的转过了身,面带微笑的看着也从座位上缓缓站起了的唐仲实道:“想来先生是看不惯本平章强征寨粮,故而方有此言罢。(注1)”
说着,原本还面带微笑的朱元璋,笑容一收,眉毛一挑,不由变得杀气腾腾。
然而见朱元璋如此,对面立着的唐仲实却依旧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只是摇了摇头,语气平静的言道:“非也,非也。从古至今,立下宏图霸业的各个圣王,不管其人手段如何,武艺如何,智谋如何。
但既能创下传承数百年的伟业,就没有宽仁爱民的。譬如元蒙,便就是因其只知征伐而不知宽仁,故建国不足百年,方才会生出这等社稷倾覆的大乱来。
平章既有效仿古时先贤圣王之心,又岂能不做到宽仁爱民!”
“哈哈哈哈哈,好,好。果真的名不虚传,果真是名不虚传啊。先生的才学胆识,真的是令我敬佩。宽仁爱民,礼贤下士。先生今日的教导,本平章记下了。
最后,敢问先生,可愿出仕,来我帐下为官。”
“出仕。”听到朱元璋这话,唐仲实却是想都没想,便就摇了摇头。
“老朽今年已然五十多岁了,身体虚弱,眼花耳聋。现在,只是想要在家乡做上几年教书匠,实在是没有其他的心思了。”
“这,好吧。既然先生不愿出仕,那本平章便也就不强求了。善长,取百金来,算是对先生今日教导的答谢。”
“哈哈,如此,老朽便也就谢过平章了。”对于这等黄白之物,此番唐仲实却是并没有推辞。
因而见此,朱元璋在笑着又和唐仲实交谈了一番之后,便也就不由带着李善长一起离开了此处。
……
“父亲,您今日和这位朱平章交谈了足足两个时辰。”就在唐仲实带着自己的次子和一众弟子们将朱元璋他们礼送出去后,唐仲实的次子唐文凤在扶着自己的父亲回到房间后,满心疑惑的他,便也不由在这个时候,向自己的父亲道出了心中的疑惑,“儿子很少见您会和这等人物交谈这么长时间了,当初张士诚派人来征召您,您也并没有理会他。难道这位朱平章,就这般不同,值得您这般青眼?”
“不同。呵,若说不同,这位朱平章和那所谓的太尉张士诚相比,这位平章更加野心勃勃啊!”因为是自己的儿子,唐仲实自然也没必要脏着掖着,“这是一个野心十足的人,和他相比,张士诚的那点野心,简直就像是野鸭比之鹏鸟。
你知道他向我问什么样的问题吗。他问的乃是古之圣王的治国之道,问这样的问题,此子有为天下之主的野望啊!”
“天下之主?原来是一个这样的野心家。父亲,向他这样的野心家,在这个时候,天下间实在是太多了,也没人么值得父亲高看青眼的吧。”
“呵,你以为他是那些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乌合之众,草头王。他修建礼贤馆,故作谦卑的请我来到金陵,向我问道时,我已‘宽仁爱民’来嘲讽他,他心中恼怒,面上却依旧礼敬我。
愿意重视读书人,又能节制自己,还偏偏有着十足的野心。这样的人生在这等乱世,真不知最后会建立何等的功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