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痕初显……
“不识好歹，他这么敢的啊？”
一个年轻人朝着坐在首座的中年男子说到。
面露忿色，似乎很想要为中年男子打抱不平。
中年男子却神情自然，似乎对此并不在意，只是摆摆手，说道：“欸，没必要，没必要，年轻人嘛，做出一点成绩，总是容易有傲气。”
“那也得让那苏航碰一碰壁，也算是让他认清现实，帮助他成长了。”
坐在另一侧，面带阴狠之色的人说道。
中年男子笑了笑，“论文就没必要一直卡了，这个有目共睹的，毕业更没必要，毕业就让他毕业好了，咱们的资源可是不会随意对社会人员开放的。”
下手两人听罢，了然。
没必要一直卡，那就是还得卡咯。
一些看不到的地方，才需要下重手。
拿捏一个毛头小子，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有些领域，可不是光靠脑子就够了。
大脑再强，还能堪比超级计算机？
手工再强，还能堪比机密机床？
别做梦了。
……裂痕之下……
“实验室申请又被驳回了？”
苏航沉默地点了点头。
赵汉英老师叹了一口气，“没事，下一次的经费拨下来，我们系自己采购一批设备，院里合并了办工场所，老办公楼还可以空出几层来，你要是留下来，就给你专门批一个实验室。”
苏航沉默了。
他从袁华那里知道薛珐的另一面后，就果断拒绝了薛珐的邀请，甚至原本计划好的共同研究计划也推掉了。
自那以后，他似乎就遭遇了诸多不顺。
先是几篇论文被编辑打回来要修改，虽然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问题，有的甚至只是语法问题，却也拖到了最后审稿期限才打回来，然后下一次又拖一个审稿期限，这样一来二去，原本计划的四篇论文只发表了两篇。
然后又是同等学力申硕被驳回，理由也很光明正大，还未获取学士学位，不能视作同等学力。最后还是靠着菲尔兹奖、陈省身奖的提名，以及三位教授的证明以及论文数量才勉强通过。
再后来就是实验室申请一直批不下来。
无论是使用权限还是经费批准，都一直卡最迟答复时间被驳回。
联系到之前薛珐老师还说过，要给他打个招呼。
拒绝之后，应该就是反向招呼了吧。
苏航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没想到，这“回报”居然来的如此直接，如此明目张胆。
可偏偏还都有据可循，让人无话可说。
苏航笑了啊，他算是第一次领略到了院士的实力，只是这种认识的成本太高了。
要说把之前的论文捅出去。
苏航也考虑过。
反复审查后，苏航确定，袁华提供的那几篇论文不足以扳倒一个院士，只会打草惊蛇。
因为虽然有“造假”的成分，部分数据校核后，苏航发现只有主动做出来，才能满足论文模型的要求。
而这个“做”数据，说轻可轻，说重也重。
但是对于院士而言，那就是轻的了。
更何况，向谁举报？
道德委员会？
薛珐本身就是其中的常任委员。
那可真是——“堂下何人状告本官！”
所以苏航选择引而不发，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捅出来，才能达到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现在苏航的重点还是在争取自身的权益和地位。
他想清楚了，想要入虎穴，还得自身硬，不然就别揽这个瓷器活。
四月份，苏航以一篇毕业论文和一篇毕业设计同时获得了工学学士和理学学士，算是走关系赶在了毕业典礼前先毕业了。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同等学力申硕完成后，他又花半个学期完成了硕士论文，还得进行硕士答辩。
这自然是离不开董利、赵汉英、刘明几位教授以及背后的人脉关系走动。
很多时候，法无禁止即可为。
但要是想卡位，那么，也可以是“法无授权即禁止”。
而且对于一些特例，要是没有人脉，负责人又怕麻烦，那绝对是“没有先例”、“没有规定”就给拒绝了。
所幸，薛珐只是在这里卡了一卡，并没有一直卡着，也许是这一块利益关系太复杂，也有可能是他手下留情。
这都不重要了，重点是后续的实验资源这一块，苏航被彻底卡死了。
本校的资源，除了院里本系资源能用，其他的几乎都申请不上。
高校联盟的实验申请更是石沉大海。
这让苏航很是无奈。
无论是理学，还是工学，亦或是哲学、经济学、法学、教育学、文学、历史学、农学、医学、管理学、军事学、艺术学，甚至是交叉学科，没有资源，就没法实验，没有实践，怎么证明自己的理论是对的。
即使是相对论、光电效应，那也得多亏爱丁顿和密立根。
甚至特殊的关键时刻还得来一手祖传技能“作假”，才能被审稿编辑认可，才能被世界认可。
当然，除非是理论物理学家已经有了很大的声誉，可以吸引一众实验物理学家为之奋斗终身。
扯远了。
总之，怎么简单地毁掉一个神童？
不给吃饭，饿死最快。
怎么毁掉一个青年学者。
不给资源，不管是公共教育还是实验资源，连留校申请、研究员申请都一并拒掉。
将他彻底和学术界割裂开来，即使可以做理论研究，那也不足以跟上时代了。
这个时代，不再是牛顿那个时代，闭关就能创立二项式定理、光的分解，居家也能确立力学三定律、万有引力定律基本思想
至于仿真……
不能完全替代。
再说，这个资源也一并拒绝了。
然后，苏航就理解了，为什么在自己毕业一事上，薛珐似乎并没有特别为难自己，甚至一些流程居然还出乎意料的……快？
然后自己学籍调离学校，不再是在校生，一些内部的仿真系统和专业水平较高的实验资源都没了。
这一切都没什么，直到苏航被118研究所调离项目组，分到了一个顾问的位置上，虽然工资高了，但无实权、无项目、无事干，明升暗降。
许晴被任命成了新的组长，带着几个组员来见了苏航一面，袁华看着苏航，眼中带着一丝歉意……和麻木。
再后来，只有许晴会偶尔汇报一下项目进度，毕竟这算是继承苏航的“衣钵”。从她嘴里，苏航听到了袁华因故离职的消息，但是具体原因却不是很清楚了。
呵。
好大的官威啊。
苏航闭上了眼睛。
穹顶的裂痕，对于低眉顺眼地、盲目埋头干的人而言，有或无并无区别，但是对于向往星辰的人，却是一个过不去的痛。
星辰既是科学的智慧闪耀，也是人心中的道德律。
“尊敬的各位实验室同僚，当你们看到这条消息时，我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你们都应该知道，去年我很短的时间就写完了一篇ISCA，投出去，就中了，其中的关系你们也很清楚，靠的导师关系，六个reviewer中，四个都是导师的朋友，另外两个也有合作关系。”
“但是，我心里清楚，论文有很大的问题，我真的感觉很虚，于是开始疯狂修改，但是无济于事，马上就要过了deadline，导师又不肯撤稿。”
“专业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问题来，有些数据都不符合，我受不了这种情况，进退两难，无路可走，想来想去，只有自杀了。”
“论文能做到什么程度就做到什么程度罢，不要***，希望死亡可以为这个世界带来一点改变罢。”
“希望大家以后能在这个社会保持一份单纯和良善，祝福你们。”
院士高徒留下一篇遗书后，选择在高楼之上，一跃而下。
学校最高楼，一跃解千愁。
一句挂科后的玩笑话，却应在了即将毕业的博士身上。
为了心中的道德律，他死了。
甚至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
死在了穹顶的裂痕之下。
死亡，终于是惊起了一丝波涛。
却也只是一丝。
高校、杂志联合调查委员会成立了。
……隐秘的裂隙……
“从聊天记录和录音文件都可以证明，死者生前确实被导师要求发表论文，这一点。”
“调查显示：审稿中牵涉到的几个人故意违反IDBR-2019的同行评审程序，反复分享与投稿相关的评审人姓名和评审人分数。委员会还确定，这些人串通一气，要求其他人起草信息，张贴在会议的审查系统中，以支持提交的材料。”
“有明确且令人信服的证据表明，尽管这位博士生已经意识到论文存在严重问题，也多次在工作报告中表示了担忧之意，但这位导师还是强迫他继续发表论文。”
“调查结果与该名博士生的遗书基本吻合，建议执行处分。”
“怎么处分？”
“……”
“15年内禁止所有涉事人员在相关期刊发表一切学术成果。不得担任何评审、编辑或项目委员会的职务。”
“就这样吗？”
“不然呢？你想怎样，这已经是有史以来最严厉的处罚了。”
“有史以来？最严厉？”
“嗯，最严厉……”
“那死者呢？死者的导师呢？”
“斯人已逝，且行且珍惜……”
社会上，关于这件事的讨论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热烈。
根据国家统计局的数据，每年全国死亡人口大约890万人，其中，每年非正常死亡人数超过320万，自杀人数高达28.7万。
“时代的每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
“渺小的生命之于时代，就如同大海里的一朵小水花，一闪而逝，连半点痕迹也留不下。”
大型媒体对于这件事居然出乎意料的平静，只在事发和处罚之时简单的发了个公告，甚至连一些社评都没有发布。
反而是一些小媒体、自媒体大书特书，却多是一些混淆视听的阴谋论。
而且他们都下意识的绕开了死者的导师。
明明是某种意义上的“罪魁祸首”，却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当院士的个人行为违反科学道德或品行不端，严重影响院士群体和工程院声誉时，应劝其放弃院士称号。”
“当院士的个人行为涉及触犯国家法律，危害国家利益时，或涉及丧失科学道德，背离了院士标准时，应撤销其院士称号。”
“院士的个人行为涉及丧失科学道德、背离院士标准时，应撤销其院士称号”
“院士违背科学道德行为是指：违反客观、求实、诚信等科研准则的行为；……，引起社会强烈反响的行为……。主要包括：……编造数据，弄虚作假；……牵头或参与伪科学活动等。”
压低社会反响，控制舆论，转移视线，把自己摘出来。
薛珐打的一手好牌啊。
苏航看着小C收集整理的报告，不管是联合调查会，还是舆论，都没有表示出“薛珐带头造假”这一意思，而只是带了一句“导师迫使其发表”。
从后续的处理来看，也只是非常轻的。
审判院士，太难了。
迄今为止也只有5名被撤销头衔。
即使是饱受争议的“玄学院士”和“烟草院士”都没有被撤销。
这一点根本不够。
苏航叹了一口气，点开了一份文件。
小C经过不断地学习改进，已经成长的越发智能，宛若互联网中的幽灵，防火墙和反病毒软件对它而言形同虚设。
这段时间，它游走在互联网中，形成了一个以薛珐为中心的网络，薛珐在开放式网络上留下的一切痕迹都被挖掘、捕获。
这可是犯法的啊！
苏航轻轻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里已经只剩下决然。
筛选出明面上的文件，实名举报。
暗地里的私下文件，多重跳板后匿名举报。
一些见不得光的交易情报，直接公开到主流媒体网站上。
不必留手，小C。
小C强大的文字处理功能，已经多次投稿成功，成为了部分主流媒体的特约作者，有了一部分的版面，同时也有小C的自媒体。
这一次，苏航要全渠道进攻薛珐，社会反响是吧，都给你。
原本在处理结果出来后就已经趋于平静的网络突然又沸腾起来了。
“德不配位，这位院士不够格。”
“博士生死亡背后的真相，你所忽略的真凶。”
“多篇论文造假，青年数学家实名举报。”
“猛！硬刚院士。”
“……”
这，应该够了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何况苏航是多石连发。
小C相比人工而言，要的就是一个量大管饱，全天、多人对线也不在话下。
原本是薛珐、已死的博士生两人的漩涡，缓慢而有规律，却又突然插入一个苏航，三个中心直接让水面更加汹涌。
苏航的参与让事情开始脱离薛珐的掌控。
可是，主流媒体却依旧迟迟不发声，甚至学术道德委员会也迟迟不反应。
看来这条裂痕比自己想象的要更加深。
“铃铃铃～”
苏航接通电话。
“苏航，是你做的吗？”来电是一个苏航从未料到的人。
张凯。
这倒是让苏航有些出乎意料。
“学长是来劝我的吗？”
“如果是的话，那没必要白费口舌，我是不会放弃的。”
对面沉默了一下，继续说道。
“不，我只是告诉你，要扳倒院士，还得需要院士，但要小心被利用了，言尽于此，多多保重。”
说完，张凯学长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凡人不得屠龙，还得有同位格的相助吗？
苏航抬头看向窗外。
原来那琉璃般的穹顶，除开那醒目的裂痕，还有无数隐秘的裂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