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辽国都城临潢府。
临潢府虽是一座城,却被白音戈洛河一分为二,河岸南边居住的大多是汉人,北边居住的是契丹人。此刻云子霄带着仆从已穿过热闹的汉城,下了青石铺就的台阶,踏着厚实的坚冰横渡白音戈洛河。云子霄手持旌节走在前面,任由河面上的微风吹动他的青丝,兀自眺望着对岸的皇城。
契丹百姓多住帐篷,只见城中的帐篷多得星罗棋布,宛如大朵大朵的白云从天而降,铺满了辽阔的大地。在这些帐篷之中有几座砖石砌成的建筑格外醒目,它们是辽国贵族、要员所住的府邸。在百姓的帐篷与贵族的石屋正中,众星捧月般的屹立着金碧辉煌的皇宫,显得与周遭景物有些格格不入,却又浑然天成。如此景象、如此规模,虽不如东京汴梁那般富丽堂皇、庄严宏伟,却别有一番塞外风光。
片刻后,三人踏过了白音戈洛河,循着台阶上了对岸。这时,有几位身着契丹服饰的中年人迎了上来,为首之人朝云子霄施了一礼,用一口流利的汉话道:“请问,阁下便是宋国派来的使者吗?”
云子霄微微颔首,从容至极的道:“正是,在下大名府掌书记云子霄,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为首之人闻言一怔,和身边几人小声议论了几句,这才答道:“本王是上京留守,燕王韩匡嗣。请问宋国正使何时到达?”
云子霄淡然的道:“在下便是正使,韩大人不必再等了。”
韩匡嗣面色变得有些不善,轻蔑的道:“什么!就凭你一个小小的掌书记,也配和我大辽皇帝商讨议和之事!也配劳烦本王亲自来迎接!若你在开玩笑,就快把正使请出来,若此话当真,那就请回吧!”他说着一甩袖子,转身就要返回皇宫。
两名随从闻言都不知所措起来,云子霄却一笑道:“韩大人,令尊韩知古博闻强记,想必一定给您讲过晏子使楚的故事吧?”
韩匡嗣闻言转过身,轻蔑的道:“莫非阁下是自比晏子,把我大辽比作楚国吗?真是自不量力!”他说完脸色变得愈发难看,似乎随时可能暴怒出手。
云子霄却不以为意的道:“正是此意,在下虽未必能胜过晏子,可贵国与楚国比起来,可当真有过之而无不及!”
韩匡嗣双目怒瞪着云子霄,一字一顿的道:“姓云的,莫要狂妄!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滚回宋国,要么本王杀了你喂鱼!”
云子霄见状仍从容不迫的道:“燕王,令尊不过一介文人,昔日尚敢与家父于朝堂之上舌战一二,没想到你号称文武双全,却如此胆小怕事,连带本使上殿面君都不敢,何谈统兵吞并我大宋。我曾多次听家父提起辽国,他常说辽邦英杰辈出,无论哪国都难以与之争雄,今日一看也不过如此。”
韩匡嗣气得面色铁青,连连跺脚。他脚下的地面都在颤抖,云子霄却依旧波澜不惊。半晌,韩匡嗣才不忿的道:“也罢,既然宋国派你前来议和,就一定有派你来的道理,我现在就带你上殿面君,本王倒要看看你有几斤几两!倘若你敢在官家面前信口雌黄,我大辽就是你的埋骨之地!”
不久,云子霄等人便随韩匡嗣进了皇宫,两名随从自然在朝房等候,只有云子霄怀抱旌节从容的缓步进入金殿。
此刻殿中立着许多朝臣,分文东武西站成两排,几乎人人都是闻名遐迩的重臣,无论哪个都是辽国的股肱。云子霄对这些人根本不屑一顾,双眼看向坐在大殿正中,高高在上的辽君耶律贤。
耶律贤年近三旬,生得文质彬彬,顾盼间英气自现,显然绝非等闲之辈。但不知何故,他神情间却有种对万事万物都有心无力的感觉。这种感觉理应是年逾古稀的老人才有,可如此神情出现在年轻人的脸上,总让人觉得有些别扭。
云子霄朝耶律贤深施一礼,恭敬的道:“在下宋使云子霄,见过大辽国主。”
“咳咳……”耶律贤还没开口,便先咳嗽了几声,满朝文武闻声都投来关切的目光。耶律贤朝众人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随后才虚弱的道:“贵使免礼,你此来大辽所为何意?”
云子霄道:“我是代表大宋前来与辽国议和的。”
耶律贤略一思忖,问道:“我大辽兵强马壮,久有一统天下之意,而你们宋国重文轻武,正好给了我大辽天赐良机。不知贵使认为,我大辽有什么必要与你们议和?换句话说,议和对我大辽又有何益处?”
云子霄并没有急于答言,只反问道:“国主想必也是明白人,定不愿棋胜不顾家吧?”
耶律贤点点头,有些犹豫的道:“贵使的意思是,我大辽一旦与宋国开战,必将倾巢出动以致后方空虚,汉国会趁机偷袭我国临潢?这件事朕也不是没想过,但料想汉国国小势弱,自保尚且不足,又怎敢与我大辽宣战?”
云子霄仍然没有正面回答,再次反问道:“国主,您认为一个国家的强弱,应该靠什么来区分?”
耶律贤不假思索的道:“自然是靠疆土、兵马和财力,论到这些汉国比我们大辽简直判若云泥。”
云子霄摇摇头,“非也,想当初契丹也不过一个弱小的部族,苟活于东北一隅,焉能料到会有今日之实力?”
耶律贤点头,好奇的问道:“那贵使以为如何?”
云子霄悠悠的道:“要分辨一个国家是否有可能崛起,首先要看国主与百姓是否都有让国家崛起的胆量、勇气和决心。其次要看是否有贤才,能助国君实现崛起的雄心。最后还要看当今天下的局势,是否有崛起的机会。”
他的话还没说完,在场众人便已纷纷称赞,就连耶律贤都不断点头,显然认为云子霄言之有理。
云子霄见状继续道:“汉国虽是小国,但也历经几十年风风雨雨,想必只有做大之心,没有甘愿被人吞并之意,那么最重要的第一点他们具备了。其次汉国虽是小国,但国中却有杨业、杨景等良将,足已辅佐国主大展宏图。最后一点他们是否能具备,就全看国主您意下如何了。”
耶律贤沉吟半晌,才道:“若是放弃与汉国交界的燕云十六州,而能夺得中原的万里河山,也未尝不可吧?”
云子霄一笑道:“国主,难道您忘了辽太宗灭晋之事?”
耶律贤闻言脸色有些难看,不是羞愧是还畏惧,“唉,当初太宗曾灭后晋,将中原一隅之地纳入大辽版图,哪知却遭到汉人拼死抵抗,非但没有牢牢将晋国之地把握在大辽手中,竟还客死他乡。朕那时还未出世,没有亲眼目睹那番情景,可每当听人提起这段往事,亦不免为之触目惊心……”
云子霄问道:“那陛下还认为放弃燕云十六州,而夺得中原的万里河山,也未尝不可吗?”
耶律贤忙摇摇头,“使官所言有理,或许是朕错了。如今之计唯有先灭汉国,切断后患,再出兵宋国才是正道。”
云子霄道:“可汉国几十年来都是辽的属国,若是无缘无故就出兵灭汉,只怕会遭天下非议吧?”
耶律贤再次犹豫起来,“以眼下的局势我大辽若不灭汉,而是继续试图蚕食宋国,则势必遭汉国进犯,轻则丢掉燕云,重则临潢不保。可若出兵灭汉,又势必遭人非议,实在进退两难,难道我大辽只能坐吃山空不成……”
云子霄见耶律贤为难,微微一笑,打量一下满朝文武,也都犹豫不决,于是迈步走到耶律贤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众人见状都好奇的竖起耳朵去听,可纵然耳力再好的人,只怕也难以听清只言片语。
耶律贤闻言如梦初醒,大笑道:“哈哈哈,那朕就暂且与宋国议和,至于后面的事就全靠贵使周旋了!”
云子霄点点头,正想转身离去,突然武班之中走出一员威风凛凛的上将,他点指云子霄喝道:“姓云的,你竟敢在我大辽朝堂之上公然蛊惑陛下,与当年的燕国丞相云逸墨如出一辙,你不会说自己与他没什么关系吧?”
“哦?请问这位是?”云子霄问的虽是面前这员大将,目光却望向龙椅上的耶律贤。耶律贤闻言忙介绍道:“这位是我辽国上将耶律休哥,字逊宁。”
云子霄似乎恍然大悟,随即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耶律将军。听闻昔年您数败于家父之手,如今贸然出班,莫不是还想当众出丑?”
耶律休哥脸色变得铁青,双拳握得“咯咯”作响,“云子霄,父仇子偿天经地义,你既是云逸墨之子,那就休怪我耶律休哥找你报当年之仇了!”他说着一拳呼呼作响,猛打向云子霄面门。
云子霄不慌不忙,伸手握住了耶律休哥的拳头,拳掌相交空气都为之一荡,两股内力相抵,一时之间难分胜负。耶律贤见状忙站起身,大声喊道:“逊宁,快住手!”
耶律休哥不解的道:“陛下,您莫要受贼人蛊惑!您难道忘了,其父云逸墨当年是怎样欺压我大辽的?末将今日不杀了他,何以平众怒!”
耶律贤历声道:“朕正有意与宋国议和,你若此时杀了贵使,我大辽便将永无宁日!”
耶律休哥闻言不情愿的撤了手,朝云子霄冷哼道:“姓云的,今天便宜你了,倘若有朝一日你敢与我大辽为敌,定打得你满地找牙!”
云子霄冷笑道:“哈哈,想打掉我的牙,就得自己拳头够硬,以您的身手还是歇歇吧!”他说完全然不理会耶律休哥那恼羞成怒的神情,径直朝金殿大门而去,飘逸从容的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无数老臣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都想起了当年那位同样飘逸俊美、舌灿珠莲的故人——大燕丞相云逸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