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房州的天空被乌云笼罩,四野一片阴郁。
宇文延懿独自行走在旷野中,任由暴雨欲来前的狂风呼啸着吹向他的面颊,也无法让他停息片刻。他的脚步尽可能的加快,哪怕提前一刻也好,只为见到自己心中眷恋的姑娘。
他快步翻过最后一个山丘,就要到达李重进所在的地下石室时,目光却莫名被一座新立起的孤坟所吸引。他的脚步似乎已不受控制,信步向这座孤坟而来,心底能清晰的感受到坟中有一个温柔的声音,正不断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宇文延懿很快走到这座又矮又小的孤坟旁,见坟前立着一块已经开裂的木板,敷衍了事的做成墓碑。木板上歪歪扭扭刻着的几个大字,却让宇文延懿感到心中前所未有的震惊和悲痛,纵然听到全家被满门抄斩的消息时,也绝没有让他这般悲痛欲绝。
他疯了似的冲过去,紧紧抱住那块木板,双眼中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如决堤的汪洋般倾泻而下。他一路上想过无数种与露曦重逢的场景,却唯独没料到会是天人永隔。自己抛弃初心、伤心病狂地成为杀人工具,就是为了与她相见。谁想换来的却只是一座孤坟,一块墓碑。
宇文延懿的声泪俱下,悲伤的大声呼喊道:“露曦!露曦,你说过让我一定活下去,你说过我们还会相见,可你为何却离我而去!我才走了这么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上苍对我宇文延懿如此不公啊!”
他声声哀嚎,不仅是在呼唤那个曾经让他怦然心动的少女,更是在呼唤自己生命中,唯一还愿给他慰藉的那个灵魂。可露曦已死,除了一座孤坟外,世间再没有她曾存在过的丝毫痕迹。宇文延懿心中最后的温暖和光明,也不复存在,他除了从黑暗走向更黑暗,再也没有任何去路……
云子霄听完宇文延懿的身世,呆愣了很久。他从未想过,世上竟会有人比自己的身世更加凄惨,目光中浮现出一抹怜悯与同情。他缓缓问道:“宇文将军,冒昧的问一句,露曦姑娘到底是怎么死的?”
宇文延懿微微叹息,道:“起初李重进有意瞒着我,也没人敢告诉我真相。后来我找到那个大汉,也就是露曦的父亲,才听说在我走后,李重进酒醉乱性,意欲强暴露曦,她宁死不从,自杀身亡……”宇文延懿语气略显平淡,故作不再介怀,可任谁都能感觉到他心中的悲楚。
云子霄侧首,翼翼道:“方才那位姑娘又是何人?”
宇文延懿一撇嘴,冷哼道:“乡间野妇,何足道哉!”
云子霄转开话题,道:“我曾听闻刘钰死于一个神秘的刺客手下,这个刺客就是宇文将军您吧?”
宇文延懿道:“没错!露曦的死虽让我伤心欲绝,可以我的实力根本什么都做不了,更不要说报仇。所以我并没有急于对李重进下手,而是对他唯命是从,几年后他终于把我派到符彦卿身边,我这才有机会杀了刘钰。”
云子霄略一思忖,道:“宇文将军,如今刘钰和符彦卿已死,您父母的大仇已报,但李重进还活着,难道您不想为露曦姑娘报仇吗?”
宇文延懿神情依旧冰冷,但眼底深处却泛起一阵杀意,冷然的道:“怎会不想,我无时无刻都想杀了他!不但要为露曦姑娘报仇,更要夺得他的血帅之位,让整个天下都臣服于我!”
云子霄道:“宇文将军,我虽不知何为血帅,更不明白您加入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组织,但我有办法叫李重进血债血偿,我更有办法让赵光义重新重用您!”
他说完附在宇文延懿耳边,轻声低语了几句。宇文延懿听罢嘴角露出一抹微笑,随后他与云子霄擦肩而过,径直走向对面的房间。
很快,云子霄见到一只矫健的雄鹰越窗而出,在半空中发出一声惊空遏云的鹰唳。旋即它展翅翱翔,直飞向黑暗低沉的天空,变幻无常的风云。
几日后,郴州小东江。
火红的夕阳斜斜挂在天际,落日前的最后一缕余晖,越过岸边屏列的翠峰,毫无保留的倾泻在峡谷间的水面上,把原本就轻纱曼舞,云蒸霞蔚,恍若玉带的湖水映衬的格外优美。
碧绿的江水、火红的夕阳,与弥漫的白雾,构成了一幅浓墨重彩的水墨画。这时一艘破旧的小渔船,顺江而下,长篙一撑就在江面上划出一道美妙的弧线,打破了江面原有的静谧。
掌篙的是个有些痞气的俊俏轻年,他此刻袒露着上身,一件又肥又大的土黄色麻衣系在腰上,一边轻松的撑着长篙,一边举着酒葫芦仰头饮酒。在他身后还坐着一位身着紫衣的姑娘,正与他轻声谈笑,一只玉手则自然的垂入水中,任由清澈的江水在她指间游走,神情间颇为悠然自得。
这二人搭配的有些奇怪,男的看起来像是个穷人家出身的小泼皮,女的则像是富贵人家的千金。这样的两个人待在一处,本该让人感到十分别扭,可不知为何他们非但毫无违和感,甚至还颇有种和谐之美。放眼当今江湖,除了万剑锋和慕容云瑶外,哪还有这样的搭档?
万剑锋放下酒葫芦,侧过头道:“小魔女,你以前心心念念的都是云哥哥,现在又放心不下什么平仲哥哥,非要不远千里的来找他,我怎么从没见你这么关心过我呢?”
慕容云瑶一笑道:“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我心中想什么你怎会知道?再说了,本姑娘烦你还烦不过来,才不会主动想你呢!”
万剑锋摸摸口袋,叹了口气,“小魔女,方才为了喂饱你这个小馋猫,本少侠把身上最后的一个铜板也花光了。你身上还有多少,够我们今晚住店的吧?”
慕容云瑶一边伸手去摸钱袋,一边笑道:“当然够……”可她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忽然笑不出来了,她此刻才发现自己的钱袋中不知何时已经空空如也。
万剑锋见状笑道:“不会吧,你也没钱了?本少侠幕天席地惯了,只是某人的千金之躯怕要吃不消喽!”
慕容云瑶嗔道:“臭要饭的,今晚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你居然还笑得出来?本姑娘警告你,你要是想不出办法来,我就一脚把你踹下河喂王八!”
万剑锋不以为然的道:“那还不简单?要么我们天当房、地当床,中间做洞房。要么我们就去乞讨,实在不行坑蒙拐骗偷,空手套白狼也是可以的嘛,反正这些都是本少侠的拿手好戏!”
慕容云瑶闻言重重一拍船舷,把小船拍得摇了几摇,险些翻倒过去。万剑锋的身子也随着猛地晃了一下,一屁股坐在船板上,“小魔女,你干什么?你还真要把英俊潇洒、文武双全的本少侠弄到河里去喂王八吗?万一河神的女儿看上我,那本少侠可就回不来了!”
“哼!”慕容云瑶冷哼一声,不忿的道:“凭你一个纯种土鳖,还想到河神家去倒插门!也不想想你这些年烤吃了多少它的虾兵蟹将,要是听说你来了,还不把你做成人肉刺身美餐一顿,整条河里都过年了!”
万剑锋呵呵一笑,道:“你看,你看,是你让本少侠想办法,本少侠说了你又不乐意,那你倒是把钱省着点儿花啊,现在没钱又急了!不过你放心,本少侠是谁呀,满脑子都是主意,不会真让你露宿街头的!”
慕容云瑶忙问道:“你能有什么办法?”
万剑锋向远处指了指,手指之处隐约可见一座气势恢宏的建筑,他笑道:“我们就去那里借宿一晚,他们大门大户的,绝对不会差我们一口吃食,差我们一张床睡的!”
慕容云瑶笑着点点头,可紧接着发现哪里不对,狠狠瞪了万剑锋一眼,“臭要饭的,谁要和你睡一张床了!你再敢占本姑娘的便宜,看我不砸烂你的酒葫芦,打断你的腿!”
万剑锋一笑,不再答言,他比谁都清楚,这个小魔女,要是把她惹急了,真卸你一条腿也说不定!于是手中长篙轻点,把船撑得更快了。小船瞬间像一支离弦的利箭,向前方的岸边急速驶去。
小船靠岸后,万剑锋当先跳下船板,手脚麻利地把缆绳系在岸边的一株柳树上,活动了一下筋骨。慕容云瑶紧跟着也下了船,两人快步向不远处的郴州城而去。
很快,两人来到郴州城下。万剑锋发现腰间酒葫芦里的酒,早已被他喝得一干二净,自然没有心情去欣赏郴州城内的美景,一心只想早点儿赶到远处的那座大宅。
两人都未来过郴州,在城中兜兜转转走了不少冤枉路,才发现那座建筑并不在城里,而在离城门几里外的山上,两人互相抱怨了几句,继续向城外的大山上行去。
天光渐渐暗淡,他们终于爬山越岭,来到那座大宅门前。万剑锋快步上了台阶,抬手就要敲门,慕容云瑶却上下打量这个府邸一番,随后露出一抹欣喜的笑容。
万剑锋听她莫名其妙的笑了,转过身问道:“小魔女,你一个人站哪儿笑什么呢?这座府邸看起来颇有气势,整体建筑也没什么古怪,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慕容云瑶道:“看好了,很快你就知道了!”她说着不再迟疑,大步走到门前,理直气壮地叩响房门,仿佛她并不是去陌生人家借宿,而是来亲朋好友家中窜门。
万剑锋退后几步,抬头看看门上的牌匾,认了半天才念道:“敕……敕造武功郡王府!”随即他忙一把拉开慕容云瑶,用手摸摸她的额头,小声道:“小魔女,这是武功郡王赵德昭的府邸,我们还是换一家借宿吧,不然贸闯王爷府,弄不好可要杀头的!”
慕容云瑶一笑,“本姑娘今夜哪都不去,就住定他家了!”她的话音才落,府中突然传出一声鹰唳鸽鸣,一只通体漆黑的信鸽冲天而起,向东北方急速飞去。
万剑锋见到这只信鸽,脸色变得愈发慌张,一扯慕容云瑶衣袂,想要拉她离去。慕容云瑶一把甩开万剑锋的手,正欲继续敲门,这时高大的府门却被人从里面推开了,走出一位总管模样的老者,虽然面容苍老,但神色间透着精明。
老总管见到万剑锋和慕容云瑶,脸色变得微微有些怪异,但很快就恢复正常。他朝两人一笑,道:“不知两位是何方高人,深夜前来有何贵干?”
万剑锋忙道:“老丈,不好意思,我们走错门了……”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慕容云瑶推了个踉跄,万剑锋心中暗道,“原来我只当这个小魔女脾气不太好,没想到这孩子还有点虎啊!看来以后我得离她远点,以免把本少侠英名睿智的头脑也搞得不正常了!”
慕容云瑶全不理会万剑锋的想法,朝那个老人一笑,“老丈,我叫慕容云瑶,是八王千岁赵德芳的朋友。”她说着一指万剑锋,继续道:“我和这家伙急着赶往邕州,不小心错过了宿头,希望能在贵府中歇息一宿,明日一早我们就走。”
老总管面色看似有些为难,但念及他是赵德芳的朋友,也只得做了个请的手势,恭敬的道:“您就是慕容大人之女,慕容云瑶啊!八王千岁常在书信中提起您,快随老仆进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