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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如其来的变化,看得人莫名其妙。

不止夏初七调过头去看,整个塔殿内的人,都吃惊地注视着东方青玄。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在场的人许多都了解。他平素虽说永远带着如沐春风的笑容,但其实从来就没有笑过。在他妖冶的笑容掩盖之下,骨子里只有冷漠与疏离。而这个也是他与赵樽不同的地方——赵樽外冷,但内热。他是外热,内冷。

那么这样的人,为何会跪了下去?

而且还是对着几具干尸?

不须多想,疑点便集中到了一处——那些尸体究竟是他什么人?

塔殿内,刹那间,寂静一片。

地宫的入口有冷风吹过,那大开的洞口,黑洞洞的像一只猛兽张开的大嘴,仿佛会吸人魂魄似的,看一眼,便心生怯意,不敢多靠近一步。

静,安静。

安静中,活人一动不动,尸体更一动不动。

过了好半晌儿,东方青玄终于动了。

他慢慢地挪动膝盖,从殿内的舍利塔处,跪了过去,跪到了地宫入口,跪到了台阶之下,跪向那两具相拥的干尸边上,颤抖着手指,一点一点抚触了上去,嘴皮颤动着,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大悲无泪,果然如此。

“大汗……”如风跟过去,想要扶他。

“大汗……”兀良汗无数侍卫低低呼喊。

可东方青玄仿若没有听见,他喉结上下滑动着,没有理会旁人,自顾自为那两具尸体整理着衣物,样子细心而恭孝,却一声也不吭,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

两具干尸拥抱得很紧,他似乎没有办法把他们分开。

静静抚了片刻,他低低叹息一声,不再强行挪开他们,却仍跪在地上,没有起身。却缓缓调过了头来,看向立在道常和尚边上的疯老头儿,语气带着笑,却可听见尾音里的凉意。

“夏公,你还要装到何时?”

一声“夏公”,惊了众人。

那个疯老头儿……到底是谁?

夏初七先前一直注视着东方青玄的所作所为,看见他这话也是惊得差一点跳起来。

夏公?这世上能被人称为夏公的人不多……

先前对疯老头的熟悉感,亲近感,让她几乎下意识便想到了一个可能。

果然,东方青玄看疯老头儿不答,又冷笑着看了看夏初七,方才补充。

“在你女儿的面前,你还有必要装?”

疯老头儿看着他,似有不解,张口结舌地问,“女儿……女儿……?”

东方青玄唇一勾,再次冷笑着,慢吞吞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从地宫入口走向舍利塔,他逼近了疯老头。

“夏公,这么多年,你当真就没有怀疑过我的身份?”

疯老头儿样子干瘦,衣裳不整,白胡子拉碴,样子看上去也有些痴呆,但他个子与东方青玄相差不多高,平视着他蹙眉的样子,却并不显半分低小,可以很容易看出……在他没呆之前,一定不是一个普通男人。

“你……你……不知,我不知。”

疯老头儿似乎在努力回想什么,可想来想去,他像是想不起来,便有些烦躁了。

双手紧紧抱着头,他朝东方青玄一阵摇头。

“不知,不知……我什么都不知。”

“不知?”东方青玄笑着上前一步,逼视着他,“那我便告诉你好了。我是前朝开平王的儿子,元昭皇太后和太祖爷的嫡系子孙。”

他的身世,在兀良汗知晓的人不少。

故而,听了这句话,塔殿里面真正吃惊的人并不多。

这世上的皇子皇孙太多了,不管元昭皇太后与太祖爷有过多少丰功伟绩,但也管不住自己的身后之事,更无法管住自己的子孙后代。一个朝代在历史的洪流中,被一浪打一浪,拍死在沙滩上,似乎也是亘古不变的天道,谁也阻止不了。

瞥了一眼仍然懵懂的疯老头儿,东方青玄目光微微一眯,幽幽的声音,也不知在向谁诉说。

“那一年,前朝败退时,我刚出生不久,随了父王和母妃退居漠北……我父王一惯不喜涉及政事,领了个闲职,半隐居在兀良汗……”

“七年后,经过与南晏数次大规模鏖战后的北狄,朝中已无可用之将。适逢魏国公你领兵北伐……末帝无奈之下,派我父王领兵二十万迎头抗击南晏……”

“我父王素来只懂吟诗做赋,闲散惯了,哪里会带兵打战?又怎会是骁勇善战的魏国公……你的对手?开战不到一个月,我父王大败,手中兵将死伤大半……他退于阴山,屯兵在此。岂知这时,忧心我父王的母妃,竟然带着七岁的我和还在襁褓的阿木尔赶来看他。”

“母妃到来之日,适逢魏国公你兵临阴山……妻子儿女皆在身侧,我父王进不知如何,退亦不知如何。为求保住妻儿性命,他堂堂丈夫,忍辱向你递上降书。惟愿夏公你网开一面,放过他妻儿部下,他愿受降做你俘虏,随你返回南晏交差……”

“可那时的你,战功彪炳,赫赫于世,也毫无同情之心……你当着来使的面,撕毁降书,辱我父王曰‘书生无用,亡国之相,随后领着你的部队进入阴山……非要把我父王剩下的残兵和我们一家赶尽杀绝……”

“那一日,在你的大军到达阴山军囤之前,我父王无奈之下,把我和阿木尔交给贴身侍卫和奶娘,掩护我们逃出了阴山。我母妃不肯走,誓与父王共存亡……”

“可他们的誓言再美,他们夫妻两个再恩爱,他们的儿女再可爱,在魏国公你的铁蹄之下,也通通都只能化为灰烬……兵败如山倒!正如你所说,一介书生,怎能是南晏将战的对手?”

“就在这时,你追我父王和母妃入了阴山军囤,一行人便失去了踪迹……数日后,你和你惊才绝艳的夫人李氏,好端端的出了军囤,可我父王和母妃,从此却再未现于人前,末帝发了讣文,谓之……亡故。”

“……天下皆知,魏国公神勇,阴山一役,全歼敌寇,功勋卓著……可我父王和母妃,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从此杳无音讯……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一直在找。可事过多年,我除了确定他们消失在阴山军囤,旁的一无所知……”

说到此处,他的声音已有哽咽。

像是被回忆忧伤了情绪,他有些说不下去了。

顿了良久,才在寂静中,再冷冷问出一句。

“夏公,你也有妻女,你也有家人……那时我父王已经向你求了饶,下了降书……他只希望你放过他的妻子儿女,放过那些无辜的兵卒,你为什么……一定要斩草除根?”

忆及当年,他声声冷厉,又声声带寒。

殿内一片寂静,谁也没有说话。

疯老头儿也只是张着嘴巴,像是根本就没有听明白,一句话没有说。目光里,分明只有惘然。

“斩……不斩……不斩……”

东方青玄眼眶通红,眸底仿若被鲜血浸透。

他哼一声,再近一步,右手已抚上腰刀。

“夏公,装傻装了这样久,够了!从入陵开始,你多次示警,这岂是傻子能做的事?如今我找到我父王和母妃遗骸,那笔血海深仇……也应当了结了。”

大抵是感受到他眸子里的恨意,疯老头儿下意识退后一步。

“你……你……不要杀我……不要……”

他本能地摇着头,目光盯着东方青玄的腰刀,样子看上去有些惊恐。

如果不是真的疯了,依夏廷赣的为人,怎可能如此?

无数人的心底都似乎有了定论,可东方青玄分明就不肯相信。他冷笑:“你让我不要杀你,可当年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的父王和母妃?夏公,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眼下,在我父母的遗骸面前,你来告诉我,我做儿子的,应当如何?”

他字字锐利,步步紧逼,疯老头儿则步步后退。

殿上的情形很是诡异,却无人动作。

夏初七耳朵不好,反应便会比常人慢上半拍。琢磨了好久,他才大体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她虽然与夏廷赣并不熟识,但血缘是一种最为奇妙的东西。

那是天性,是无论何时,都必须在外人面前维护的一层关系。

看到东方青玄目光中熊熊燃烧的火苗,她心窝抽搐着,有些受不住了。

那感觉就好像眼睁睁看着自家的亲人被欺负一样,脸烫,耳热,心痛。

她上前几步,猛地双臂一展,横在夏廷赣的面前,护住他,正面迎上面前那个被愤怒烧得红了眼的男人,低低道,“东方青玄,他脑子坏了,根本不知你说的话。一个痴呆疯癫,即便有过再大的罪过,法律也不能制裁他……”

法律?法律是个什么鬼?

东方青玄目光沉沉,盯着她,“他是装的。”

夏初七眉头紧蹙,双臂仍然伸着,“东方青玄,我先前为他把过脉,现在我以一个医生的职业道德向你保证,他的脑子是真的坏掉了。再说,你刚才说的这些事情,发生时,你几岁,你岂能全都知晓?夏公……不,我爹他到底有没有逼迫你的父母,到底有没有让他们枉死在此,都未有定论。你做过锦衣卫的大都督,难道不知道审案子该是怎样的?难道你不知道,就算是杀人犯,也得先过堂定罪?”

“呵。”东方青玄眸底光芒闪烁,却全是凉意,“难道你不知,东方青玄无恶不作?锦衣卫更是臭名昭著,专门为人罗织罪名的?锦衣卫定罪,又何时需要过堂?”

“所以呢?”夏初七来自法制社会,对这种极端封建主义的论调极不赞同。她眉目一沉,声音冷冷的,也没什么好气,“你不要忘了,那原本就是在战争时期,战争是怎样的,你比我更清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而且,你在根本就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便认定他杀了你的父母,囚禁了他?而且还是一囚多年?东方青玄,我真不知该说你什么了。”

“无须说什么。”东方青玄冷笑,“我说过,父母之仇,不共戴天。”

夏初七不怒反笑,眼神儿带了一丝玩味,脑袋微微一歪,瞄着他的眼睛道,“不要告诉我,你根本就不知道他中了毒,而且,正是那毒影响了他的脑子。”

“知又如何?”东方青玄嘲弄的一笑。

“明知他中了毒,还敢说他装?你要不要脸?”夏初七眼儿半阖,微微抬着下巴,挑衅的问,“那毒是不是你下的?”

“是我又如何?”

“卑鄙!”

“卑鄙?”东方青玄狭长的凤眸微微一眯,直视着她的眼睛,目光锐利得好似要透过这一扇心灵的窗户看入他的心底一般,“我若是卑鄙,夏廷赣就不会好好的活到现在。”

“哈,说得可真动听,真高尚。”夏初七感觉到夏廷赣拉着她衣袖的手,在微微颤抖,安抚地侧过眸子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看着那只手……干瘦、皱褶、老态、蜡黄,像一截风干的枯枝,极是让人心疼。

她心里一凛,几乎不可忍受,冷冷看着东方青玄。

“还有,你告诉我,这些年,他过的什么日子?你的诏狱他没有呆过?你的大刑他没有受过?你的侮辱他有没有挨过?就算你与他有仇有怨,也该报得差不多了吧?你说你没有要他的命,那么我且问你,你为什么不要他的命?还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为了那一批从他手上消失的金银财宝。”

她掷地有声,字字如针。刺人,蜇心。

东方青玄眼梢微微挑高,看着她,冷笑一下,没有吭声。

夏廷赣抓住她袖子的手,紧了紧,状若害怕。

这些年来,大抵他没有少受东方青玄的罪,也从来没有人为他出过头。如今有人挡在他的面前,他虽没有了神智,可那天生的亲近感,还是让他与夏初七极为亲近。

“不……不怕……”

他都怕成这样了?还来安慰她不怕?

心里一暖,夏初七安抚地握了握他的手,又不动声色地看向东方青玄。

“从我们入阴山,到额尔古开始,你步步算计,为的是什么?你把我爹带到皇陵来,又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钱,为了银子……为了你称霸漠北,称霸天下的宏图大业?东方青玄,我说得不对?”

她话多的毛病,又犯了。

可塔殿内,近百人,听完了,却声息全无。

主子闹腾,侍卫们是不敢说。赵樽抿着唇,冷冷注视着,是不想说。

阿七的好强,人人皆知。

有些事情,他可以为之。有些事情,他却不会去干涉她,更不能代替她做。

听完她的质问,东方青玄沉寂片刻,缓缓笑开。

“宝藏,金钱?”

自嘲般重复一遍,他侧头看了一眼赵樽,才又把视线专注到夏初七的脸上。

“夏楚,我是恨你父亲,也恨你,恨你们夏氏的每一个人。在魏国公府被抄家之前,我便一直恨着你。可你太傻,你根本不知,还把我引为知己,对我知无不言……把我对赵绵泽的心思,换着花样的在我面前说……我耳朵都听出老茧了,还得哄着你,你猜猜看,我是为了什么?”

他似笑非笑的眉眼,极是可恶。

想到那时的夏楚,不仅被赵绵泽嫌弃,还被东方青玄欺骗,夏初七突的有些愤怒。

那愤怒的感觉来得很快,也很诡异。夏楚分明不是自己,却又像是她自己一般,疼痛感几乎切肤,令她有些受不了。

脑子转了一下,她冷冷一笑。

“这还用猜?你不是就为了扳倒魏国公?”

“没错。只可惜,以前的你,不如现在这般聪明。”东方青玄脸上笑意更浓,“赵绵泽、夏廷德、夏问秋……这些人,都曾被你当成仇人。你恨他们没有错,是他们直接导致了‘魏国公案’的事发……也导致了无数人的死亡。但你可知晓,魏国公案不仅是我亲自审理的,还是我一手策划的?”

有些事,若听旁人说来,也许没有那么难受。

听东方青玄亲自说出口,五脏六腑似乎都被人掏过一般,生生发颤。

夏初七目光幽冷,定定看住他,嘲弄道,“你倒是总算说了实话。那么……你告诉我是为了什么?是想认罪?还是想求得我的原谅?若是前者,不必了。若是后者,我宰相肚里能撑船,不会与你计较的。”

“都不是。”东方青玄牵开的唇角,弧度更大,“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有多么愚蠢。”

夏初七微微一怔,目光冰刺似的扫着他的唇。

东方青玄迎上她的,笑道,“明白了吧?这事怪不得别人,只能怪你。怪你自己。”

心里“咯噔”一声,夏初七目光一凛,“哦”一声,沉住气问。

“你不是不知我忘记了过往,要不然,又怎会不记得你干过的卑鄙事?”

“忘记了?没关系。”东方青玄唇一勾,笑得极凉,“你那会儿不是一直找人调查事情的前因后果么?我这便告诉你。赵绵泽当年带人从魏国公府搜到的那一封通敌叛国的信函,是你自己放在家里的。至于那两个出入魏里公府的北狄人,则是我安排的。当然,我也只是得了洪泰帝的授意,而赵绵泽,他不喜欢你,也只是顺水推舟……”

顿一下,他眉目微沉,“夏楚,你说你这人……倒底是有多么可悲?”

可悲么?听他说来,那时的夏楚,确实够可悲的。

傻啊,傻得没有了天理。

夏初七为她扼腕一叹,嘴上却仍带着笑。

“洪泰爷杀功臣,固江山,这中间也没有少了你的功劳吧?”

东方青玄一笑,“自古帝王之心如此,如何怨得我?”

或者说,洪泰帝原本就有那个意思,他只需要顺着老皇帝的意思,时不时在他面前提点一下,魏国公势大,又与韩国公互为姻亲,与朝中权臣关系密切等等,皇帝自然会有宝夺。他与夏廷赣是一起打天下过来的,又怎会不知对方有多少斤两?

想了想,他突地笑着,转向微蹙着眉头的赵樽。

“夏楚,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不恨他?是他那个爹……害了你。”

“大汗倒真会盘算。”赵樽冷冷板着脸,视线上下打量东方青玄,忽而一笑,“我与阿七之间的感情,又岂是你三言两语能够挑拨的?”

东方青玄但笑不语,眉梢眸底满是讽刺。

夏初七受不了他这般,冷冷一笑,也道:“赵十九的心理,没有你那么阴暗。他一是一,二是二,在御景苑,洪泰爷因我而伤,他亦未曾怪过我……东方青玄,在这些方面,你永远比不过赵十九,你心胸狭隘,非大丈夫度量。”

世上最伤之事,是什么?便是所爱之人,爱的不是自己。

而且,字字皆伤。

东方青玄看着她咬牙切齿的模样儿,心里划过一抹凉意。

“夏楚,你确定自己……真的看懂过他?”

说罢他妖冶的脸上,带着讽刺的笑意,缓缓看向赵樽,“晋王殿下,你有没有告诉过她,其实你早就知道这个老头儿是夏廷赣?你有没有告诉过他,你早就知道我让你入陵,根本就不是为了宝藏,只是为了寻找我的亲生父母,一解当年之迷?你又有没有告诉过她,即便我们侥幸闯过一千零八十局,也未必能拿得阴山皇陵的宝藏?实际上,在回光返照楼,那批宝藏到底去向何处,普天之下,也只有你,晋王殿下,只有你一个人知晓。”

说到此,他停顿一下,像是想到什么,低低“哦”了一声,突地瞥向不远处静静而立的甲一,“还有你,你也知晓。”

甲一微微一怔,抿着嘴,并不吭声。

赵樽波澜不惊的面上,有一抹淡淡的嘲弄。

“东方青玄,你疯了!”

东方青玄妖媚的唇一扬,眸底光芒乍现。

“我是疯了。疯了很多年了。”

看着赵樽冷气森森的脸,他突然莞尔,竟是笑出了声来。

“当你在宫中饱受恩宠,无法无天,做那个洪泰帝最爱的幺子的时候,我与阿木尔被奶娘和一群侍卫带着,正在逃亡天涯,风刀霜剑。夏廷赣阴山大捷之后,还不肯死心……我那时只有七岁,妹妹还在襁褓之中……他却连孤苦小儿都不肯放过……在我与阿木尔的身后,永远有无数的追兵,永远只能提心吊胆……”

“那时,我从来不敢睡熟,因为我害怕睡着了,便睁不开眼。我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侍卫,一个又一个的人死去,为了我们而死去,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深深的记住,他们临死前的眼睛与惊恐的面孔,还有他们的嘱托……报仇!”

“父王与我分别时说,让我们逃到南晏去,最危险的地方,才最安全……侍卫和奶娘便听话的带着我们一路逃往南晏。住还没有入应天府,侍卫死光了,后来,奶娘也死了。我抱着襁褓中的阿木尔,讨过饭,行过乞,下过跪,挨过打,饿了吃过泥,渴了啃过雪……好不容易到达应天府。”

“辅国公东方文轩当年曾受过我父王之恩,他冒险收留了我们兄妹,为此,他把自己一个蒙族侍妾所生的一双儿女送到了乡下。从此不问不闻,只能成为路人,便是为了护住我兄妹二人……”

夜明珠的光线,幽幽地闪在他的身上,他妖艳的唇,仿佛在滴血。

无人知晓,当年只有七岁的他,抱着尚在襁褓的阿木尔……到底吃过多少苦。他说行过乞,讨过饭,下过跪,挨过打,那只是一句云淡风轻的话……但没有切身感受,又如何能真正体会,一个仓促的孩子,那份罪不仅受在身上,也刻在了心里。

那些满是鲜血的,无望的日子,在他的回忆里早已经结成了疤,结成了怎样都不能痊愈的疤,不管经过了多久,不管任何时候掀开来,里面都是鲜血淋漓的伤口。

一切的一切,就像一场噩梦,已困了他许多年。

“难道我不该疯吗?”东方青玄身上的锦袍,经过三天的闯关,已不再鲜亮,可他站在夜明珠的光线中,那冷冷清笑的表情,却仍旧像一个王孙公子,美艳不可方物。

“天禄,若是你……又当如何?”

赵樽冷冷凝着目,回忆拉到他的六岁。

恍惚了一下,看着东方青玄,他的衣袂在微风中,轻轻翻动。

“东方青玄,往事已矣。人得学着放过别人,才能放过自己。”

“如何能放?如何放得下?”东方青玄冷冷反问。

赵樽眉头一蹙,“若是不放,你待怎样?”

东方青玄看着他,看他一袭黑袍威风凛凛的样子,看他仿佛天崩地裂也不会变色的面孔,脑子里走马灯似的晃过去的,是两个人从相遇到现在的种种过往。

突然地,他冷冷一笑,“天禄,我两个再打一个赌如何?”

“我们赌过很多次。”赵樽抿唇,“你都没有赢过。”

“是。我没有赢过……”东方青玄轻轻摆了一下左手臂,那一只袖子因为没有了左手,微微一荡,令人心情格外沉重。可他却以不在意,脸上一如既往摆着笑容,人人都看得见,却从未入心,“这一次,我一定会赢。你说呢?”

赵樽冷着脸,看着他,眸底突然肃杀一片。

“东方青玄,你敢动她,我会让你整个兀良汗来陪葬。”

他突如其来的古怪,惊了夏初七。

因为耳朵不方便,她一直来回注意着东方青玄与赵樽的对话,看着他们的嘴唇,心里还得思考和琢磨,神经始终处于一种高度集中的状态,紧张得手心都攥住汗来,以至于她根本就没有察觉,东方青玄手上的锋利的腰刀,已不知何时出鞘,悄无声息地抵在了她的腰上。

腰刀未入肉,也抵得不太近。

而她丝毫未觉的原因,一是东方青玄做特务头子做惯了,武艺高强,拔刀无声无息。二是她太过相信东方青玄的无害,相信他至少不会伤害她。所以她才敢半点防备都没有的拦在夏廷赣的面前,为他挡住危险。

看了赵樽的话,她冷不丁抬头,迎上了东方青玄似笑非笑的眼。

“你要做什么?”

东方青玄眉一扬,“你看不出来?”

心里一窒,她呼吸微紧,“你要杀我?”

东方青玄笑,“你该不会以为……我不会?”

在这之前,如果让夏初七回答,她一定会很自信的以为不会。

可如今,看着他妖艳的面孔,她说不出这句话来。

塔殿内气压很低,良久,没有一个人说话。

东方青玄对夏初七的心思,哪个人不晓得?

所以,不仅是她,其实谁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发生这样的巨变。

想到过去种种,夏初七暗自一叹,有一种浮生若梦的无奈。

她笑着,调侃道:“你不是喜欢我吗?你舍得杀我?”

东方青玄眉目一沉,腰刀往前递了递,一双凤眸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冷漠。

“夏七小姐,你还真能自以为是!实话告诉你,我从未有喜欢过你,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想毁了你。”顿一下,他又道,“我亲手毁了魏国公府,毁了韩国公府……毁了你的父母,毁了你的家……自然也想毁了你。喜欢?这种哄骗人的玩意儿,除了愚蠢的女人,谁会相信?”

他淡淡说着,不看夏初七的表情,只侧了下身子,把她拽过来扼在身前,瞥向赵樽的脸,“晋王殿下,赌是不赌?”

赵樽冷冷的,目光微闪,“你要赌什么?”

东方青玄莞尔,腰刀在夏初七身上比划一下,“赌……她。”

“她非可赌之物。”

东方青玄笑哼一声,“可你非赌不可。”

赵樽眯眼,“如何赌?”

“很简单!”东方青玄努了努嘴,视线瞥向夏廷赣,“你帮我杀了他。”

塔殿间,登时安静一片。

都说赵樽的心思难猜,可东方青玄的心思,也一样难测。

谁能想到,他会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

他明明恨死了夏廷赣,却并不亲自动手杀掉他,非得逼赵樽动手……可若是赵樽杀了夏廷赣,他与夏初七之间,往后他两个又如何自处?若他不杀夏廷赣,又怎样救得了在东方青玄刀下的女人?

没有人敢保证,东方青玄不会杀夏初七。

尤其是赵樽,这样的情况下,如何敢拿她性命去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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