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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二十四年的这个年过得,整个后宫所有人都已经看出来,多贵人对皇帝的

态度,改变了。

从前多贵人在皇帝面前,永远都是淡淡的。便不是皇帝亲自问她话,她都不会

主动与皇帝言语一声儿,甚至连抬头看皇帝一眼都不曾。

可是今年过年的时候儿,她不但与六宫里其他人一样,也都抬眸望着皇上,眼

神里同样含了期盼的光。便是皇帝说话,她也都尽量能接上话茬儿去。

尤其因为她为厄鲁特蒙古的身份,却又是早年出自喀尔喀部,血管里还是成吉

思汗的后裔血统,故此皇帝但凡说到西北和蒙古各部的话题,她总是能接的快、说

得准。

这些,便是宫里其他出自蒙古的主位,包括祥常在,都无法比得上的。

这样一来,多贵人虽然位分低些,可是在这朝廷用兵西北的特殊年头,反倒有

些一枝独秀了的模样儿去。

婉兮淡淡看着,也淡淡听着,一颗心静如死水。

西北的那些事、那些厄鲁特诸部的故事,她是曾经从赵翼的书里知道一些。可

是赵翼的见闻还都是来自刘统勋,笔记里的故事是为转述;终究比不上多贵人的如

数家珍。

即便内里有些事她也一样知道,却已然懒得开口。目光更再也不与多贵人相接.

婉兮身在后宫这些年,极少面上直白如此。

忻嫔看见,自是喜上心头。

正月初十前,皇帝已经奉皇太后、带领后宫挪进圆明园,准备元宵节的节庆。

圆明园比在宫里自在,地方儿大、院子也多,忻嫔终于找见机会,单独又见着

了兰贵人和祥常在。

“瞧你的命多好,老天爷都帮你,这竟生生给你铺垫好了机会去!——我原本还

担心,令妃身边儿有多贵人在,你还不容易能回令妃身边儿去。终究你与多贵人这

会子已是势不两立,便不是令妃和颖嫔怀疑你去,那多贵人怕也要从中作梗,不叫

你再回到永寿宫去。“

“没想到,那多贵人却帮了我的大忙——你瞧她如今主动向皇上献媚的那副嘴

脸!便连令妃那么个什么事儿都习惯藏在心里的,这会子也忍不住溢于言表了。”

忻嫔含笑拉住祥常在,“正好,令妃跟多贵人掰了,你便得了这样一个天赐良

机,顺理成章地回到永寿宫去。便是外人瞧着,也只以为你都为的还是跟多贵人之

间的龃龉,多贵人离开了永寿宫,你便正好补回去。便连令妃自己,也不会怀疑你

有旁的心思。”

祥常在想想,便也笑了,“忻嫔娘娘说的是。原本我心下还有迟疑,轻易还不

敢走回永寿宫去;可是这会子好了,多贵人将现成儿的理由都给我送来了。我要是

不收着,那倒成了暴殄天物了。”

忻嫔也是含笑点头,“祥常在想明白了就好!老天爷和你的对头,竟然将这样

好的机会送到你面前来,你可要紧紧攥住了,千万别松手。你自己的前程,可都在

这只手心儿里攥着呐!”.

因每年的正月十五都要在圆明园的“山高水长”放火盒子,故此皇太后也从畅春

园挪进圆明园的“长春仙馆”来。

满人的儿媳妇,自是要亲自陪着婆婆同住,伺候在婆婆身边儿。从前皇太后住

在长春仙馆里,是孝贤皇后陪着;如今是应该叫那拉氏来的。

只是那长春仙馆好歹也是孝贤皇后生前陪着皇太后一起住的,故此那拉氏心下

多少有些计较,皇太后也多少要为嫡儿媳妇留一点念想,这便没叫那拉氏一并过来住。

可是皇太后身边儿总要人伺候,这便将舒妃和兰贵人挪过去了。

这日兰贵人陪着皇太后说话儿,有意无意说起汉人大臣孙灏向皇上谏言的事儿来。

这个孙灏,是杭州人,雍正八年的二甲进士,从翰林院出身,如今是朝中的左

副都御史。当御史的,就是当“言官”的,就得敢给皇上递折子说逆耳的话去。

正好十二月初一日,又是日食,皇帝再度下旨求进言;这个孙灏也是耿直,竟

然就在此时这个节骨眼儿上,奏请皇上停止开春儿巡幸索约勒济。

皇帝甚怒,批其“无知罔识事体”。

“皇太后可知道,那孙灏是以什么理由劝谏皇上的?他竟然说‘索约勒济,非江

浙胜地可观’……孙灏竟然以为皇上巡幸行围,都是游山玩水去了;而他弦外之音,

更是说皇上南巡盛举,也是游山玩水了!”

“他终究是汉人,哪里明白咱们满人鞍马行围的真正意义所在。便如皇上申饬

他所言,‘便如这几年来西北两路用兵,我满人大臣官兵皆能踊跃奉命,克奏肤

功,岂非正是皇上坚持行围练兵之功?”

皇太后目光也沉了沉,“我大清有天下虽太平,武备断不可废。如满洲身历行

间,随围行猎。素习勤苦,故能服劳。这些,那只懂笔墨的汉人书呆子,如何能明

白!”

兰贵人抬眸悄然瞟着皇太后,见皇太后面上已是怒气涌动,这便隐隐一笑,垂

首又道,“孙灏是汉大臣,不懂咱们满人的马上风俗倒也罢了。可是他却又说什么

‘索约勒济,地在京师直北,远与鄂罗斯接界。一似轻车前往,不无意外之虑者’……”

“皇太后您听听,他这又是什么意思去?从京师往北,一直到索约勒济,这一

路上都是蒙古各部的领地。故此他这句话说的,明面儿上是为皇上的安危着想,可

是实际上,岂不是挑拨朝廷与蒙古各部的和睦去?”

兰贵人说着叹了口气,“如今是朝廷西北用兵正待全胜,皇上正尽力与蒙古各

部亲如一家之时,他一个汉大臣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其居心何在?依我看啊,其心

可诛!”

皇太后听得也是两眼阴云,不由得一拍桌子。

“这帮汉人大臣,关键时候儿没一个能上马提刀、赴军营效命的,只会在这大

后方搬弄是非、和稀泥!”

兰贵人眼帘轻垂,“皇太后说的是。这样的人啊,前朝有,后宫何尝就没有呢?”

皇太后不由得眯起了眼,“……怎么说?”

此时乾隆后宫,是整个大清建国以来,后宫里汉人血统的嫔妃最多的时候儿。

皇太后心下没办法拆下藩篱去,半点的风吹草动也能在老太太心里聚成狂风急雨去。

兰贵人轻叹一声儿,“是皇上谕旨里提到后宫的。皇上叱责孙灏说,‘前代流

弊,具详史册,有以女谒盛行、致堕纲纪者矣。今宫中自后妃、以及侍御,统不过

十五六人。毋论汉唐以下,即较古所称三宫、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者何

如?’”

“皇上就是说,历朝历代后宫里都有那么多女人,外臣也有借助后宫宠妃来获

取利益,败坏纲纪的;可是如今皇上的后宫里,后妃加在一起不过十五六人;皇上

更不容有后宫凭着恩宠便干涉朝政之人。”

兰贵人小心瞟着皇太后的神色。

“具体的,妾身只是个贵人,也说不确切。不过面上的事儿,妾身倒是能看懂

的——这些日子来,难得多贵人心向皇上。她是蒙古格格,又是流着博尔济吉特氏的

高贵血液,在这样的年头,她的身份对于皇上与蒙古各部的亲睦,举足轻重。”

“再加上她又曾经是哈萨克锡喇的妻妾,若她也能真正对皇上归心,那对哈萨

克锡喇来说也是一种打击和威慑——这便都是对朝廷和皇上有利的好事儿。再说,满

蒙一家始终都是咱们大清基本的国策。”

“可是啊,妾身瞧着,那令妃娘娘却对此很不高兴了呢——怎么,难道说咱们满

蒙一家,皇上对多贵人这样的蒙古格格好了,她一个汉姓女却看不惯了?”

皇太后不由得眉头一拧,“果真?听你这么一说,我回头忖着筵宴上的情形,

果然仿佛看着那令妃有些耷拉着脸子。我原本还以为她是一向低眉顺耳的模样儿,

这么回想起来,倒果然像是撂脸子给人看呢!”

“她给谁看?给皇帝,还是给我?她是不是觉着她生下皇子之后,这身份和地

位便又不同了,便是在六宫面前,也敢这么耍性子了!”

兰贵人轻叹一声儿,“也难怪……终究人家这三年,一年一个孩子,这样的盛宠

都明晃晃摆在眼前呢。况且她早已是妃位之首。”

“有盛宠,有皇子,也有位分,但凡是个女人,心下也难免生出什么非分之想来。”

皇太后狠狠儿地抽了几口烟,“也是!如今皇后以下,纯贵妃就是个汉女,妃

位上这令妃为首,依旧是个汉姓女!这后宫再这么着,就更乱了。”

“是时候儿叫六宫里多些咱们满蒙的格格;便是位分上,也要做个计较了!”.

整个过程中,舒妃虽然在场,却一个字都没说过。

出了皇太后寝宫,兰贵人便主动走到舒妃身边儿,亲热地挽住舒妃的手臂。

“舒姐姐今儿恁文静!小妹倒是想先给舒姐姐道个喜呢!”

舒妃淡淡抬眸,“道喜?我喜从何来?”

兰贵人含笑道,“舒姐姐方才也听见了,皇太后说,要给咱们满蒙的格格在位

分上多做个计较了——如今咱们满蒙的格格,除了皇后之外,家世、位分最高的,便

是姐姐了。”

“若皇太后加持,那晋位的第一个便是姐姐。自从淑嘉皇贵妃薨逝之后,那贵

妃位分上始终空着一个呢——那个贵妃之位,不是姐姐的,还能是谁的?”

舒妃倒是笑了,抬眸静静望着兰贵人。

“兰妹妹千万别这么说。妃位之上,便是出自满蒙的格格,还有愉妃呢。况且

愉妃还有五阿哥永琪这么个好儿子。我可没这个福分。”

“谁说没有?”兰贵人举起帕子按了唇儿笑,“舒姐姐不是也抚养了十一阿哥永

瑆?那舒姐姐便也是有皇子的人。”

舒妃依旧淡淡的,笑笑而已,这便告辞而去.

终是大正月里的,圆明园里还是天寒地冻、树木凋敝。那些树木都只剩下光秃

秃的枝条,半点生机都没有了,叫人不由得怀疑,待得春来,它们还能不能再活过

来了。

而从前那些花叶葳蕤的模样,是不是再也一去不复返了?

兰贵人盯着舒妃的背影远去的方向,不由得轻笑一声,摇了摇头,“终究是年

过三十了,老了,便连当年那些锐气都没了。”

兰贵人位下的官女子宝音也道,“奴才也瞧不懂了,这原本对于舒妃主子来

说,是多好的事儿呢!她竟然半点都不高兴似的?”

兰贵人倒是淡淡一笑,“她倒也聪明!终究那永瑆还是淑嘉皇贵妃的儿子,是

个有一半高丽血统的孩子。这个永瑆从年纪上比不过永琪,从身份上比不上嫡子永

璂。舒妃便是抚养了永瑆,心下也是一样没底。终究,抚养怎么比得上亲生,愉妃

的永琪可是本生本养的!”

宝音点点头,“那,若是妃位上当真有人要晋贵妃,怕也是愉妃了……”

兰贵人耸耸肩,“这会子是谁都不要紧,终究我还只是个贵人,距离那个位

分,还远着。”

宝音连忙安慰,“主子别这样说。终究主子才进宫来,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

再说明年就又是选秀之年,后宫必定位分再挪动——主子是必定先晋位为嫔的!那景

仁宫,合该是主子的!”.

舒妃脚步不停,走得叫朱栏和凉月都有些跟不上。她们也是不知道主子这是怎

么了。

舒妃急匆匆地走,低声吩咐,“……备轿,去‘天然图画’。”

朱栏和凉月都惊了,不由得都拦住舒妃,“主子这是要作甚?”

刚刚兰贵人才在皇太后面前说了令妃的话去,主子这便立时要去“天然图画”,

难不成说……主子反倒要将那话都告诉给令妃去?

主子这是怎么了?

况且,这话方才只有主子、兰贵人和皇太后三人在。若得知令妃知晓了,那皇

太后和兰贵人自然会怀疑到主子头上……主子又何必要冒这个风险去?

舒妃瞟两人一眼,“你们备轿子就是,我自有主张!”

朱栏和凉月还是有些犹豫。舒妃瞟着她们两个叹了口气,“……我如今瞧着这兰

贵人,倒如同看见我自己当年。年岁小、心眼儿直,自以为说的话字字捉到理去,

可其实——说得越多,越回不了头了。”.

黄昏暮色里,借着掌灯之前的幽暗,舒妃的小轿进了“天然图画”。

其实这圆明园里环绕着海子的几个小岛之间,还是乘船最方便。便是这正月

里,湖水结冰,可也还有冰船啊。反倒是坐轿,还要绕一段远路。

可是舒妃还是选择了坐轿,宁肯绕远路。

舒妃的小轿进“天然图画”的时候儿,果然婉兮刚带着几个孩子从冰面上回来。

几个孩子脸蛋儿都冻得红红的,个个儿手里举着“冰尜儿”和鞭子,眼睛里光亮亮

的,可见玩儿的都是尽兴。

舒妃没料错,永瑆爷在这一帮孩子当中。

永瑆见了舒妃来,自然也是高兴,上前投入舒妃的怀抱。

虽然不是亲生母子,可是舒妃是自己的儿子已经薨逝,永瑆是母亲已然不在,

故此两人对彼此都有一种失而复得般的感情,故而情分倒也真挚。

舒妃拢住永瑆,伸手托住永瑆冻得通红的脸蛋儿,用掌心的热度来替永瑆焐着

脸蛋儿,“瞧你,怎么冻成这样儿?身上这狐狸狲的皮袍子可暖不暖?明儿我便叫

她们再缝一件大毛狐狸皮的给你去。”

永瑆腻在舒妃掌心儿,却是含笑摇头,“阿娘不必悬心,别看儿子脸蛋儿表面

上是凉的,可是内里热乎着呢。儿子玩儿得热火朝天,便是这狐狸狲的皮袍子已经

嫌热了,大毛的狐狸皮更穿不上了。”

永瑆回眸望着婉兮笑,“令阿娘说,儿子们都是大清的皇子,便绝不可忘记了

祖宗们在关外爬冰卧雪的风俗去。京师再冷,也比不过山海关外冷去,儿子们便是

皇子,也不能养尊处优,连祖宗的规矩都给忘了去。”

“令阿娘说,今儿暂且叫儿子们抽冰尜儿,来日还要带儿子们拉冰船、学‘跑

冰’去呢!”

舒妃这才抬起眸子来,望向婉兮去。

婉兮那边厢也在给小七、拉旺和福康安他们暖着手脚,倒是没急着走过来。这

会子见舒妃看她,婉兮这才不慌不忙而来。

舒妃深吸一口气,抬眸迎着婉兮道,“……你教得对。”

婉兮便浅浅一笑,上前与舒妃行了个拉手礼去。

“舒妃别见笑就好。终究这些都是满人的传统,我纵在旗下,自己也没亲自照

谅过。倒是舒妃你,怕是自己就会‘跑冰’的吧?”

舒妃忍不住骄傲地轻哼了一声儿,“何止会‘跑冰’?我还能在冰上拉弓射箭呢!”

婉兮便将几个孩子都拉过来,将几双小手都塞进舒妃手里去,“还不叫舒姨娘

当谙达?叫舒姨娘明儿亲自教你们‘跑冰’去!”

舒妃便笑,“瞧你们令姨娘,这便急着叫你们都学本事了!她却忘了,虽说还

是正月里,这冰面看着还像是瓷实,其实啊,冰面儿下头早就隐约开化了。这冰上

啊,就成了‘酥皮儿’的,冰滑子上去可蹬不稳当了!”

婉兮张了张嘴,“……原来是这样儿?天,我岂不是带着孩子们冒了风险去?”

婉兮真心实意给舒妃行礼,“当真要多谢你提点,否则我可险些铸成大错了去!”

舒妃便笑,“你也别害怕,我说酥皮儿了,也没说能掉下去人了。再说这几个

小豆子还小呢,能有多沉?我提醒一声儿,就是因为这会子冰面下头开化,那冰面

上会轰隆轰隆地裂开冰缝子,掉不下去人,那动静却能吓着孩子们去。”

婉兮含笑点头,这便道,“原本我想叫永瑆暖和暖和,就派人送永瑆回‘洞天深

处’去。可既然舒妃你来了,那就索性叫永瑆再多留一会子,用完了饽饽再回吧。”

每年皇帝和后宫挪到圆明园来,皇子皇孙们便也一起挪过来。皇子皇孙们居住

和上学的地儿,在福园门内的“洞天深处”。那里属于圆明园里的前朝区,门上有先

帝雍正爷的手书“斯文在兹”。故此园子里的上书房,就在那边。

而皇子皇孙们的寝宫也距离书房不远,故此名为“福园门东四所”。

皇子们满了五岁,正式进上书房念书之后,便不能与母亲们一同居住了。永瑆

今年都七岁了,早离开了舒妃身边儿,便是每日还可请安,这样能恣意亲昵一会子

也是难得。

舒妃便含笑应了,“不过我今儿倒不是来瞧他的。我是来……看你的。”.

婉兮这便叫玉函她们带着几个孩子到偏殿去洗手洗脸,兼用饽饽去。她自己独

与舒妃对坐。

玉蕤在外将裘皮的冬门帘子垂下,又将宫门带上。

殿内安静下来,方便说话。

舒妃这便垂首去,轻叹了一口气,“……十二月初一日食,汉大臣孙灏给皇上进

谏的事儿,你可听说了?”

婉兮点头,“我听说了。皇上虽说叱责了孙灏去,却不欲治罪。便是皇上觉着

他不便再当左副都御史的差事,可依旧保留他‘三品京堂’的品阶去。”

舒妃深吸一口气,“一个汉大臣,不明满洲风俗,竟然敢指摘皇上出巡之事,

当真不识大体。皇上却还叫他保留三品京堂去,倒叫我都意外。”

婉兮垂首轻轻一笑,“皇上说,满汉一体。便是他为汉大臣,说出这样的话来

也只是因为不了解满洲风俗所致,不必因他是汉大臣的身份而治罪。”

舒妃轻轻挑了挑眉,“……你可知道,他还有另外一重身份。因他为雍正年间二

甲进士,是从翰林院出身的,故此这会子也在上书房行走。”

上书房为皇子皇孙念书之地,“上书房行走”便也是说,这个孙灏是给皇子皇孙

们授业解惑的。

婉兮便轻轻扬眉,“他跟着哪位皇子皇孙呢?”

舒妃眸光终于紧紧钉在了婉兮面上,“正是咱们永瑆。”.

婉兮也不由得娥眉轻挑。

一个皇子从五岁正式进上书房念书之后,他的师父、谙达们,将来便都会成为

他自己的班底。故此这会子一个师父的风吹草动,都会间接影响到这个皇子的前程去。

舒妃自己是满洲世家的格格,自然没必要关注一个汉大臣的命运去;可是这个

汉大臣却与永瑆连在一处,她便不能不在乎了。

“便是如此,你也不必太过担心。终究皇上并未治罪,他该是三品的京官,皇

上依旧半点都没动他;只是从左都御史差事上改用其他的堂官位子上罢了。”

舒妃深吸一口气,“孙灏的品阶没降,自是好事。只是我怕有人用孙灏这汉大

臣的身份来做文章——终究永瑆是淑嘉皇贵妃的孩子,他有一半高丽的血;而孙灏又

是汉大臣……我便怕有人说,将来永瑆的一切,都是孙灏教出来的。”

婉兮也是点头,“……你说的是。这会子皇子们都渐渐长大了,这些围绕着皇子

们的是非,一年比一年多了起来。”

舒妃深吸一口气,“永瑆虽说后来挪到我宫里抚养,可是你好歹当年也有托孤

之责。你得与我一起护着永瑆才行。”

婉兮眸光坚定,笃然点头,“那是自然。”

烛光虽摇曳,可是舒妃的目光也终究坚定下来。

“为了永瑆,我也愿与你并肩一处。你且放心,只要你肯护着永瑆,这后宫里

若有人与你过不去,我便也必定不会负你。”.

自十二月里,多贵人将话与婉兮说透,多贵人自己果然便再没登婉兮的门儿。

无论是紫禁城里的永寿宫,还是圆明园里的“天然图画”,多贵人都再没来过。

除了平素在皇后宫里请安,又或者筵宴等公开的场合之外,婉兮与多贵人私下

里再未见过面。这样算起来,两人已是有一个多月未曾说过一句话了。

婉兮怎么也没想到,这日皇帝却带着多贵人来了她的“天然图画”。

若不是皇帝来了,刘柱儿他们也不敢拦着码头门儿不让进,否则婉兮真会将多

贵人给拦在门外,送她一碗闭门羹尝尝。

便是不敢拦着皇帝,待得皇帝带着多贵人走进门儿来,婉兮还是拧开了头,不

肯搭理。

皇帝瞟着婉兮那模样儿,有些讪讪地笑,“……好歹,也得请我们坐下,再上杯

茶呀。”

婉兮瞟皇帝一眼,“炕都是现成儿的,也早都烧暖和了。皇上想坐,谁还敢拦

着不成?”

“至于茶么,这大冬天的,喝清茶岂不成了涮肠子去?故此我这儿冬天不备茶

叶,只有白开水。”

皇帝轻哼一笑,“白开水就白开水。爷还以为,你打算到外头舀一舀子积雪,

进来烧水给爷喝呢。”

婉兮也同样轻哂一笑,“皇上这是说的哪里话来?奴才哪儿有那么大胆子?”

婉兮眼珠儿滴溜一转,这才在多贵人面上转了个个儿,“……皇上若想喝茶,这

园子里哪儿还没有?便不说皇上自己寝宫里,便是多贵人宫里,难道还没有上好的

砖茶去?”

“蒙古格格们都最会熬砖茶、做奶茶了。无论清茶还是奶茶,皇上都能在多贵

人那喝着。又何必非到奴才这苦哈哈的孤岛上来,讨一杯白开水喝?”

皇帝咬牙一笑,“爷……就爱喝这口儿,不行么?”

“爷这五十年啊,在宫里和园子里哪儿没喝过茶啊?爷就反倒没喝过几回白开

水。爷稀罕,怎么啦?”

婉兮恼得一跺脚,可是唇角上,终究还是忍不住挂了一丝笑模样儿.

皇帝与婉兮这样贫嘴争斗的模样儿,落在多贵人眼里,叫她不由得垂下头去。

不敢看,也不忍看。

这样的皇上……在她眼里,是陌生的。

这不是皇上,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在自己家里自自在在地说话贫嘴,不用

再顾着什么体面去。

这会子——她没办法儿不觉着自己,有些多余。

便不用令妃那般瞟着她,她自己也觉着无地自容,极想赶紧起身逃跑开去。

多贵人心下这么想着,便也是这么办的,她忙向皇帝跪安,就要告退。

皇帝却拦住了,“怎么要走?不是说要给朕放血么?”

这话说得终是叫婉兮也吓了一跳,便不由得暂时搁下那小脾气去,正色望过

来,“放什么血?”

皇帝轻叹一声儿,“爷这些日子不是总低烧、头疼么?多贵人是蒙古格格,说

草原上倒有些格外的医治办法儿。这‘放血’便是他们蒙古大夫百试百灵的法子,多

贵人说可以给爷试试。”

婉兮便又忍不住冷笑一声儿,“原来是多贵人有这样多的法子啊!那皇上怎不

在多贵人的宫里,便将这血放了?”

“奴才真是实在不懂了,皇上这会子要带着多贵人来奴才这岛上作甚?!”.

婉兮心下是真的恼了。

皇上是谁,那是九五之尊。不管是不是为了治病,哪儿有给天子放血的道理?

况且多贵人用这法子,又何尝不是邀宠的手段呢?

既然皇上也不反对,那他们在皇上寝宫,或者多贵人宫里,两个人单独腻歪去

好了。这死冷寒天的,非要到她这岛上来干嘛?

皇帝小心瞟着婉兮,故意凑近过来,嘴里呢哝着,“……爷是天子。”

婉兮一瞪眼,“奴才知道!”

皇帝手指头抠了抠袖口的滚边儿,“……天子极少流血。”

婉兮不知道皇帝这是磨叽什么呢,不由得眼睛又瞪大了些,“奴才也知道!”

皇帝终于挤着婉兮身边儿,一并坐炕沿儿上了,“……所以,爷有点晕血。”

婉兮不由得扬眉。

心下虽说一软,却还是梗着脖子盯着他,“皇上又要怎样?”

婉兮心下怒吼:晕血就不叫多贵人放血,不就结了?可你还让她放,那您老就

活该晕!

皇帝凝着婉兮的眼睛,惨兮兮一笑,“……我得攥着你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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