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里,永常在得了个好消息:皇上恩准她阿玛四格,紫禁城骑马。
这是天子对年纪大的臣子的体恤,能获得这个恩典的,必定都是皇帝看重的大臣。
一年之中,能叫皇帝下旨给这个恩典的,一共也没三两个儿。
永常在得了信儿,自是欢喜得心花怒放。
她虽说是汉姓包衣的出身,可是能有这样被皇上重用的阿玛,谁还敢小看她去呢?
她不由得想到自己此前的一番安排,越发觉着那安排是对了,心上自是又花开两朵去了。
观岚瞧着主子欢喜,这便也自知有功,上前低声问,“那接下来乐仪那边的事儿咱们是不是该继续推动了去?想那乐仪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为了能嫁给那陈太医去,怕没什么不敢的。”
永常在眯眼瞧着观岚,却笑了,“你指望她什么呀?是叫她害了皇贵妃去,还是叫她去动了颖妃宫里的十七阿哥去?我啊,还真不信她有那个能耐。”
“她要是当真那么心狠手辣的,当年自然早就趁着忻贵妃死后,赶紧出宫跟陈太医成了好事了。结果倒好,她还得继续留在宫里,伺候八公主去”
永常在扬眸望望天,“我倒担心,她能落得这么个下场,倒是有人早就看穿了她的为人。”
观岚吓了一跳,赶紧问,“小主儿说,那人是谁?”
永常在垂下头去,眸光幽然。
“不出两个人去:不是皇贵妃,就是皇上!”
观岚倒吸一口冷气。
永常在倒是笑得从容,“这后宫的腥风血雨,你当皇贵妃是凭什么走到今天的位分去的?那忻贵妃凭那样的名门家世,便是曾与皇贵妃斗得那样狠,却最终落得那么个凄惨的下场足见皇贵妃的手腕儿。”
“况且,但凡能在这后宫里呼风唤雨的,必定都得有皇上的默许。皇贵妃能走到今天,如果不是凡事都有皇上护着,她早被皇太后、皇后那拉氏以及那么些满洲勋贵家族的格格给整死多少回了!——故此啊,咱们不光要忌惮皇贵妃个,更不能不忌惮着皇上去。”
观岚后怕,只觉后脊梁沟有些寒气直窜。
“小主儿,那咱们之前的那番安排,岂不是要?”
永常在听了反倒咯咯地笑,“你当我是要跟皇贵妃斗,怂恿乐仪去替我动皇贵妃和她的孩子呢?哎哟,我的傻观岚呀,我现在还不过只是个常在,况且我进宫才几年,我还没得宠呢,我现在就动这个心眼儿,岂不是太自不量力去了?”
观岚有些傻了,“你小主儿的用意是?”
永常在笑着伸手抽走观岚的帕子去,替观岚擦掉额角的冷汗。
“这后宫里啊,不应该过于太平去。如今皇贵妃是六宫之主,这后宫里若过于太平了去,皇贵妃就会淡忘了曾经的那些波诡云谲去。那她就不需要人手,那咱们就更无出头之日了。”
“唯有叫这后宫里波澜暗生,才能叫皇贵妃不敢完全放松了警惕去,那她就还是需要有人替她卖力——如今她宫里已经没有瑞贵人了,能给她带来内务府最新消息的人,唯有我。”
永常在妙眸轻转,点点含笑,“我才不会自不量力到以一个常在的位分去撼动皇贵妃去。我啊,还得依靠着她这棵大树,才有机会走到皇上身边儿去呢。”
观岚明白过来,只是更加不敢掉以轻心,“那咱们接下来是应该?”
永常在垂首轻笑,“咱们自然是要替皇贵妃卖力啊!你只管设法瞄着那乐仪去,一旦抓实了她不安分的把柄,到时候我再暗暗报给皇贵妃去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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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康安确定了小七今年咳症加重的病根儿,这便忍耐着,等着机会去。
五月端阳,连上书房都放假,所有王公大臣都得了皇上的恩典,进园子领宴、看龙舟来,福康安终于得了机会。
也是因为四公主的身子还是有些不好,调理了些日子并不见起色,若是单独带丰绅济伦进圆明园来,丰绅济伦又是最调皮捣蛋的时候儿,四公主都有些节制不住,必定需要个人帮衬着;而四额驸福隆安又是担着銮仪卫的差事,不能始终都陪在妻儿身边。
福康安这便得了用武之地去。
福康安陪着四公主到了“万方安和”,坐在水畔看戏。
“万方安和”的名字就是来自建筑形制就是“”字形,水上一共有四边儿的平台,几位公主和公主府里的人都是单独在一边儿,并不能跟宫里人混坐。
福康安的眼睛自是一直朝公主、格格们那边瞧。盯住小七看九眼,再瞟八公主一眼。
小七只当没看见,自与啾啾、绵锦等一边看戏一边说话儿,八公主则自是早就关注福康安这边,福康安朝她这边看,她更是早就朝福康安那边看去了。
两个小孩儿的视线,终是不免在水上凌空相撞了好几回。
不管福康安心里怎么想,八公主的心下却已是小鹿乱撞。
如今已经十三周岁的福康安再不是小孩儿,八公主的神态,他心下自是再明白不过。
他抬手打手势。
那是满人在战场或者行围时,不便说话,而选用的手语。
八公主虽是女孩儿,却是大清公主,故此从进学那一日起,便除了念书写字之外,还要学弓马骑射的。这些基本的手势,八公主便也同样看得懂。
八公主心下忍不住狂喜,面上却是极尽小心翼翼,起身朝外去。
乐仪忙跟上来。
八公主却推了乐仪一把,“姑姑待着吧,我自己去走走。”
乐仪扬眉,意外瞧见八公主颊边涌起的一抹红。
八公主也不说话,只是抿着嘴,大步便朝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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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公主坠着福康安的背影,一直奔进小树林儿里去。一抬头,福康安正坐在树杈上,一条腿垂下来,在半空里晃荡。
八公主站住,脸儿一红,矜持地抿着唇问,“你叫我出来,还不叫我带旁人来究竟所为何事?”
福康安一纵身,从树杈上矫捷而下,像是一只展翅能飞的鹞子。
八公主看得脸儿就更红了。
福康安立在八公主面前,却是止不住地冷笑,“八公主,听说你还没死了要嫁给我的心呢?”
八公主很是尴尬,却还是勇敢地抬起了头,“我嫁给你不好么?我是公主,且是我皇阿玛唯一还没有指婚的皇女了,我自是你能娶到的身份最高之人。”
“如今我还没指婚,你也还没有定亲,实则无论是我皇阿玛,还是你们家,怕都是在等咱们两个。既然如此,我还存着这个念头,便也不是为了我自己,那咱们何不顺了大家的意去?”
福康安笑起来,笑到抱着肚子。
“八公主,究竟是谁给你的这份儿自信?就算你是尊贵的公主,就算我还没定亲,可是谁说我就想娶你?谁说我家就也想高攀着你去?”
八公主咬住嘴唇,凝立在树荫下盯着福康安。
她总是被他这么挫伤,她真想冲上去跟他打一架!
可是她这会子却又不能不守着女孩儿家的矜持。若是真跟他打起来,他就更不想娶她了。
八公主深吸一口气,摁住心下的不快,竭力细声细语道,“麒麟保哥哥,我究竟哪里做得不好,叫你这些年都不待见我?你告诉我,我能改的都改,尽量按着你的心意去,可好?”
福康安反倒笑得更响,“哎哟八公主,你可千万别这么说!我哪儿敢说你有错?你可千万别改,更别按着我的性子改,我承当不起再说,我也用不着,不稀罕!”
八公主紧咬牙关,“麒麟保!你总得给我个说法儿,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不待见我!”
她有些委屈,眼珠儿转了转,眼眶里已是有些水意朦胧起来,“难不成你还忘不了我七姐去?可是我告诉你,我七姐跟拉旺阿哥好着呢!他们了两个,再过几年就要完婚了!”
“你们傅家门第再高,却也搞不过拉旺阿哥家去。舅舅傅公爷也不过是个公爵;可是人家拉旺阿哥的阿玛是亲王”
八公主的话,终是碰到了福康安最痛之处。少年冷笑着,如春寒的料峭,“你且等着,我麒麟保终有一日,自己为自己挣个王爵来!”
八公主不由轻哂,“保保哥,舅舅忠勇公的爵位,且还轮不到你来承继。保保哥你如今年满十三,按说应该有个出身了,可是你却还是个白丁啊。如今连个侍卫还没有吧,就更不用说是世职了”
“保保哥你又凭什么敢说王爵去?还不如娶了我,好歹能先得个额驸的世职和俸禄去。和硕额驸的品级,是公爵品级,然后你才有机会从公爵更进一步去;若不是如此,就凭保保哥你从白丁想寄望王爵去么?天呢,那怕是一百年攒不够呢。”
两个小孩儿越谈越崩,已是要剑拔弩张了。
若是两个男孩儿,直接就要厮打到一处去了。
福康安想到这儿,反倒冷笑了——谁说他们俩不都是男孩儿?
他勾勾手,忽地冲八公主妖魅一笑,“八公主,你来,我与你说句悄悄话儿”
情势忽地改了,八公主有些晃神儿。
只是终究心底下还是存着那个念想的,她的叫便不由自主朝他走了过去,似是受了他的蛊惑。
两人与越挨越近,福康安眉眼含笑,凑到八公主耳边,柔声呢喃。
“八公主,你错啦。你现在应该找的不是额驸,而是——福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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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阳之日,本是柳绿花红,正是人间好景色。
可是这一刻,八公主眼前的天地却忽地变了颜色。
她霍地抬眸,死死盯住福康安,“麒麟保,你胡说什么呢?是你要找福晋,而我要寻额驸才对。”
福康安摇头而笑,“错了,错了。八公主啊不,其实你都不该是八公主,你该是皇子。我算算,你是跟十四阿哥同一年出生,晚了几个月,那你才应该是十五阿哥。”
八公主没办法再冷静,她猛地伸手,一把拎住了福康安的脖领子去,“混账奴才,你说什么?!”
福康安不闪不避,任由八公主揪着他脖领子。他甚至反倒对着八公主,笑得更加邪佞,“公主阿哥,你也不小了,我不信你还什么都不懂。”
“你平素盥洗沐浴的时候儿,就没看过自己的身子?你没发现你自己下头,跟旁人有些不一样儿?”
“还有你该回头好好儿看看跟你年岁相仿的姑娘们去。七公主和绵锦也好,或者是宫里的小女孩儿也罢,她们到了十二岁上,谁的身子还跟你似的这么一片大平板啊?”
八公主一惊。
福康安越发眉开眼笑,“你的嬷嬷可已经为你预备好‘骑马巾’去了?”
八公主两耳嗡嗡直响。
她知道福康安说什么呢,她听见过七公主和绵锦偷偷说的那些话,什么月事,什么几天啊,什么不能动凉水啊可是她,还什么都没有!
若说她年岁还小?可是啾啾比她还小,啾啾却也都懂了这些,每每都能跟七公主和绵锦低声含笑说着这些去。
——她自己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见八公主已是傻了,福康安终于可以长出一口气。
他上前一步,凑在八公主耳边,“公主阿哥,奴才啊提醒你一句,以后可千万别再说什么要厘降给奴才了,更别用这事儿去烦七公主。”
“七公主自是柔软的心肠,不便拒绝你去,可是你若再屡次三番难为她,倒是你太过不自量力”
八公主陡然一惊,“你说什么?你是说,我七姐她们也都知道你所说的那番古怪的话了?”
福康安得意而笑,“宫里谁不知道呢?”
“还有谁知道了?!”
大五月里,八公主却像一脚踩进了冰窟窿里,从头到脚一片刷凉!
福康安扬眉而笑,“我猜,皇上也早就知道了。要不然为何这么多公主、格格都已经早早指了婚,皇上却非将你这位皇女给落下了呢?”
“不说别的,就说我嫂嫂那手,皇上都早早就给指婚了;公主阿哥你自是必定有那不能嫁人的隐疾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