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英廉与余文仪为惇妃请脉,皇帝等来的不是余文仪对惇妃过月不喜之事的回奏,等来的却是余文仪祈求告老还乡的请求。
皇帝收到奏本时,正坐在炕上批阅奏折。
地下安放一桌一凳,十五阿哥颙琰坐在上头,将皇帝批阅完的奏章恭读一遍。
这便事实上是太子的功课了。
皇帝举着余文仪的奏本,瞟了颙琰一眼,看似自言自语地道,“哎哟,这余文仪说是自己年纪大了,身子又病,便想告老还乡,这还真叫朕为难啊。”
颙琰也不由得抬眸向皇帝望过了过去。
余文仪年过九十,这样的高龄还在担任刑部尚书之职,古往今来也没几个,故此颙琰自是知道余文仪的。
皇帝便也望住颙琰,“小十五啊,你说朕这是准了他的奏,还是不准呢?”
此事倒不是干系到什么江山社稷的大事,故此颙琰倒也方便置喙。
颙琰自座位上站起,恭敬向皇帝一礼,“皇阿玛为何为难?”
皇帝轻叹一声,“呃,就是吧,他不是今年才回京来任刑部尚书的嘛。刚回京来任职,朕还原本要重用他,他就忽然说要告老还乡了,那朕还得另外选人,这便闪了一下不是?”
皇帝刻意避开叫余文仪赴内廷给惇妃请脉的事儿不提。
余文仪这个人,颙琰也清楚他大概的仕途经历:余文仪是乾隆二年的进士,考中那年都五十了散学之后,初任刑部主事,二任刑部员外郎,三任刑部郎中,四任福建福宁府知府,五任福建漳州府知府,六任福建台湾府知府,七任台湾道,八任福建按察使,九任刑部员外郎,十任署理刑部右侍郎,十一任署理刑部左侍郎,十二任刑部右侍郎,十三任福建巡抚,十四方任如今这刑部尚书之职。
一位五十岁才入仕的老臣,四十年宦海沉浮,经历了十四次的职位变迁,方坐在这刑部尚书的职位上,不能不说余文仪的仕途并不算顺利。
要不是他高寿,若早早就亡故了,那他可能就也永远都没有如今这官居一品的机会。
颙琰这便琢磨出些古怪来了:按说,一个老臣熬了四十年,终于在九十岁官居一品的话,那这老臣是绝对不会轻易放弃这个职位的。若想告老还乡,他八十岁、七十岁、六十岁,甚至刚入仕的五十岁,都可以,不必要非要熬到此时才放弃。
颙琰向皇帝行礼,“儿子觉着,此事之中仿佛有些蹊跷。”
皇帝满意地叹口气,“说说,怎么蹊跷了?”
颙琰却也谨慎,缓缓道,“如此九十岁高龄的老臣,又是六部尚书之职,儿子想替这余文仪向皇阿玛求个恩典,派个太医,带了御药房的药,先去给他瞧瞧吧?”
“兴许用了太医的医治,兼之感受到皇阿玛的恩遇,说不定余文仪这病就也好了。”
皇帝盘腿想了想,“嗯,你说得对。那你替朕参详参详,叫哪位太医去才好呢?”
颙琰垂首想了想,“既然皇阿玛是要施恩给余文仪,那如今太医院之中声誉最为隆厚之人,莫过于刚刚被皇阿玛授予恩衔的陈世官、罗衡等几位。那儿子想,皇阿玛不如就从这三位太医中派一位,携药而去。”
皇帝拍手道,“好,你这个主意好!”
皇帝拍完手,却又沉默了下去,仿佛忘了说下文了。
连颙琰心里都有些没底,抬眸直看毛团儿。
毛团儿在桌子边站着,帮颙琰收拾着看完的奏折,整理好了再搬出去。
在皇上和皇太子两位的主子的跟前,毛团儿自不敢随便抬头,更不便说话。颙琰看了半晌,也没看见毛团儿的眼睛,自己心下也未免有些没底。
如今前朝后宫里都是流言不断,都说他额娘已经薨逝,这后宫里自然还会有新的主人,故此他的地位也并不稳固。
前有同样身为皇贵妃之子的十一阿哥永瑆,后头还有王公大臣们都在等待的新册立的皇后即将生出的嫡子
这也是父子关系中的一个小小的尴尬点吧:儿子小的时候,自然是父子天性,最是贴心可是当儿子长大了,开始有了独立的意识,且颙琰都成婚了,那父子两个就是两个男人之间的对话了。
男人就是男人,雄性之间总有竞争,这种天性有时候甚至是可以超越血缘去的。
故此在婉兮刚刚薨逝、颙琰又身份尚未公开的这个时候,父子俩之间的关系,堪称有那么一点子微妙存在的。
这样的时候,颙琰便也时常需要从毛团儿那里得到心灵的安慰。
颙琰看见,毛团儿谙达虽说没抬头,没露出眼睛,却借着整理奏折的当儿,将手摊平了,在桌面上按了按。
不需语言,一切都可心领神会。
颙琰便悄然一笑。
他明白,毛团儿谙达是在安慰他:“别着急,心放稳当喽。”
果然皇帝只发了一会子的呆,就又缓缓道,“小十五啊,你方才的主意甚好,朕派太医,带着药去给这位老臣看看病可是朕忖着啊,太医带着药去,怕也只能解他身上的病。要是这位老臣的病不止在身上,那又该怎么办呢?”
颙琰机敏,忙道,“按照皇阿玛从前恩遇重臣的规矩,皇阿玛也可再派出一位重臣,乃至宗室,甚或皇子,与太医一同,前往看望。”
皇帝终于再度满意地笑了,“对啊,你这主意真好!”
皇帝眯着眼,状似无意地抬眸瞟了一眼毛团儿,没事人似的点了点头,“既然你这会儿就在朕眼前儿呢,那朕就也不用再去传你哥哥弟弟他们去了。小十五啊,就你吧,你带着罗衡,去余文仪他家里瞧瞧他去。”
“要是身子没事啊,你再私下里也替朕慰问慰问他。都这么大年岁了,有什么不能跟朕说呢?就算当着朕不敢说,那也跟你说嘛!”
颙琰行礼道,“儿子遵皇阿玛旨意。”
那立在一旁的老奴毛团儿,虽说不敢抬头看,却也垂着头对着地面,微微地挑了挑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