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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大约已经暗了。

赵思琳沉沉的转醒过来。

于是睁眼,才觉根本视无可视,眼下是黑漆漆的一片,夜色都不会是这样的黑。

复又动一动手脚,地面冷硬而冰凉,似有铁铐锁住她,腕子也被硌的生疼。

只一瞬,她便毛骨悚然,立刻惊坐而起!

赵思琳陡的尖叫起来。

“救命!放开我,我要去见爹爹!”

谁知,却是此时,她身后竟忽有人语。

“……原来这就是郊球棍啊?”

却只听得那人声色微沉,又有些沙哑,仿佛是饿过了头,所以一字一句都带着些饥肠辘辘的杀气。

却又很静,像一条训练有素的恶犬,就连低吠也无,吃人吃得悄无声息。

兽不能人语,人却能做兽行。

她认得此声。

“……沈要!是你!你敢害我就是谋害军官直亲,是要上法庭的!还不快把蒙眼布和手铐解开!你这贱狗,谁不知道你是怎么爬上位的……”

沈要于是好整以暇的轻看她一眼。

他居高临下,漠然看尽一个将死之人的丑态。

“你说的对。”

他言语里不带人间的情绪,像死水,毫无波澜,“我本来就是狗,所以才第一次见到郊球棍长什么样。”

正说着,他便信手握住那郊球棍,复又躬身轻比两下,作势欲打。

赵思琳直觉脸侧有隐隐的风动。

“你在干什么……”

沈要说:“打郊球。”

其实,那球棍的杆头并不很重,铁水灌的,他挥起来有分寸,偏偏杀人不必讲究分寸,所以他适才挥得大开大合,又带起冷冷的劲风,刮过赵思琳的耳畔。

沈要只将那杆头在赵思琳的嘴上来回贴一贴,仿佛在试一枚郊球的手感。

“郊球应当是这样打的罢?”

他还算认真的问道,“没人教过我。我不会。”

赵思琳撕心裂肺的嚷了起来。

“这里连球都没有,你要拿什么打郊球!还不快放了我!”

沈要淡淡的应她:“你的头,就是球。”

他又挥一下球棍。

他一定会把球棍举得很高很高,然后很重很重的落下,最后很痛很痛的打出去。

赵思琳的哭音碎了一地。

沈要猛的出手!

她扭动也蠕动,好似挣扎的虫子,柔软易于碾压,终会爆出血肉甜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赵思琳惨叫不绝。

谁知,她已然连肺腑都空洞了,可最终落在她鼻尖的,却只是一道死气沉沉的阴风。

——竟是沈要一瞬止住了手。

那杆头稳稳的刹在她的眼前。

她看不见那杆头,却能看得见性命。

赵思琳直觉如蒙大赦,泪水于是混着涎水纵横。

“多谢沈军长,是我之前失礼,屡次三番的冒犯于您……”

然,她正还讨饶,沈要却一把扯下了她的蒙眼布来。

顿时,白灯如昼。

那灯光只照在她身上。

她这才看清了四下的陈设,也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此处,大约是军营的审讯室。

一墙四壁,蹭满黏浊的黑血,各色刑具好似珠宝林列,沈要却只握一柄球棍。

她眼里又渗出热泪:“沈军长,求求您放过我,是我下贱,都是我……”

沈要歪头看她:“我听说你找她的麻烦。”

只一瞬,赵思琳便恍然大悟了。

“就为了一个萧子窈,所以你就把我和我爹爹……”

“我什么没耐心。”

沈要打断她,“杀之,才后快。”

话毕,却见他信手又将那蒙眼布蒙住了自己的眼睛,于是,他原本微深的肤色便被那黑布衬得有些白,裹尸布的白。

“你又要干什么……”

“打郊球。”

他又说,“看我蒙着眼能不能打中。”

他于是猛挥那球棍。

——砰!

四下清静了。

那白灯一晃、又一闪,还算识趣。

沈要摘了蒙眼布,眉目低垂,看尽满地的狼藉。

血肉之花,匍匐在地。

他轻轻的一叹:“忽然想吃西瓜了。”

却是上一回,他只见小巧抱回一只小小的西瓜,复又工工整整的切开来,赫然只见浅粉色的瓤,不鲜艳、也不鲜甜。

当是时,萧子窈也道:“我听说西瓜要红艳艳的最好吃,而且要用棒槌砸碎了开瓢,又好吃又爽快。”

沈要于是又看一看赵思琳。

眼下,她竟当真好像一只肝脑涂地的西瓜了。

“……明天想和子窈一起吃西瓜。”

——他便这般的想到。

之于萧子窈,沈要根本不会食言。

他下了职,却见公馆上下已然亮起了灯,如月也如黄昏,万家灯火大抵都不会刺眼,他得偿所愿,终于也拥有一盏。

于是开门进去,乖乖的把军帽挂好,外衣是换过的,干净笔挺,沾了血的那一件已经扔掉了,萧子窈不会知道。

他踩下脚底的马刺,然后遥遥的唤道:“子窈,我回来了。”

果然,不肖多时,他便听得楼上有足音渐近,只可惜不够情急,但徐徐而来也很好,只要是为而来他,便都很好。

萧子窈只管不紧不慢的下了楼来。

她有意走得慢些,实在不想惯坏了沈要。

近些时日,他都很不乖,上了床尤甚。

他总爱将她摆成跪伏的姿态,像认输也像摇尾乞怜,又去掐她的腰,简直不知那腰有多细、摇得有多妩媚。

他似是饥肠辘辘,情欲杀欲都饿得咄咄逼人。

一时之间,她竟有些握不牢那驯犬的缰绳。

善弈者全局无妙手。

沈要比她精通算计。

她每每都是险胜,还是他让出来的胜利。

萧子窈于是故作懒倦的走出来。

“你回来了。”

沈要说:“你不舒服。”

“今日我带小巧去补牙,累了整整一天呢。”

她有意无意的说道,“呆子,别总让我操心。”

谁知,她方才话毕,沈要却道:“那我带你出去玩。”

她轻笑:“没想到你这呆子还知些情趣,难道是安排好了看戏的事情?”

他摇摇头,小心翼翼的,有些怯:“不是。是想带你去乡下玩。”

“乡下有什么可玩的?”

萧子窈满不在乎的说道,“我又不懂农桑,去了也只是看人家弯腰种田。”

“可你上次说了,想砸西瓜。”

沈要一瞬反口,“那我带你去砸个够。”

萧子窈一下子哑住了。

她简直说不出心下的滋味。

那分明是她的无心之说,谁知,他竟会记得这样的紧。

仿佛她一字一句都是金科玉律,莫说什么区区的几个西瓜,便是她一时兴起、想要踢着人头玩,也难保沈要不会亲自奉上。

她于是开口,故意轻佻,不敢教他看清自己的心意。

“呆子,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嗯。”

“那你去屋外数星星,把天上所有的星星都数清。”

萧子窈微微一笑,“能不能做到?”

然,她正说罢,忽又有些后悔起来。

这玩笑许是开得有些大了。

哪怕那呆子再笨,也知星汉灿烂、无穷尽也。

他会不会以为是她又不要他了,所以才故意为难?

她的脾气害人害己,直教他两难、也让自己两难。

可沈要却只是应道:“能。”

却见他眉眼微舒,只管定定的说道:“星星太多了,我得数一辈子,你要等我。”

他眼里泼出的星光没有一丝丝的多余。

他此人、此生,总也缺乏颜色与言语,无论说些什么都往往言不尽意,却只有对她,无论说些什么都仿佛是在说爱。

天色渐晚,她又给自己惹上麻烦。

“算啦。”

萧子窈于是笑道,“还是我来数星星吧,你那么笨,就去数月亮吧。”

谁知,她正说着,沈要却忽然开了口,是很低很低的一声轻唤,只此之后,便再没了下文。

“——子窈。”

“叫我做什么?”

沈要沉沉的望定了她去。

“没叫你。”

他说,“我只是在数月亮。”

月在天上,她在心上。

他却见萧子窈回眸一笑。

夏夜苦短,沈要惯常起得很早。

他今日大约心情极好,郝姨上工时便瞧了出来。

却见他蹲在门边细意的擦一双软底的皮鞋,鞋子小巧而精美,浆果似的深红色,溅血也不会见血,是萧子窈的鞋子。

“沈军长,这活计该我来做!”

郝姨见他如此,便忙不迭的上前劝道,“对于您与夫人这样的贵人来说,擦鞋是下贱的活儿,有辱您的身份,快放着我来吧!”

谁知,沈要却避开她的手,道:“不一样。这是她的鞋。”

郝姨一瞬了然了。

她是个看客,自然不能多言,却可以看出沈要此人虽有些阴晴不定,可待萧子窈却是一等一的好。

郝姨不由得感慨万千。

“都说人心隔肚皮,这年头又乱,恐怕没人能像沈军长您这样剖开心肠与咱们夫人看了!要我说,咱们夫人可当真是命好,是八辈子修来的好福气,与您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她话毕,沈要顿了一下,说:“她命不好。她遇到我了。是我命好。”

郝姨一笑:“沈军长又说笑,待会儿夫人听了该同您斗嘴了!我今日煮了凉茶,等放温了就灌进水壶里,这样您带夫人出去玩也省得口渴!”

沈要点点头,复又开口,很难得的带了些人情味儿:“谢谢。”

他渐渐的默下去了。

萧子窈不刻便下了楼。

她虽不是个惯常懒起的,却也比不过沈要这般当兵的。

军人都辛苦,她再清楚不过。

于是心下一时揪得有些紧,却又不敢明说,便只好拐弯抹角的叹道:“呆子,那乡下也不是非去不可,还不至于让你休息日也起得这样早。”

然,她话毕了,沈要却似无知无觉,只管面无表情应道:“——至于。”

却见他微滞一瞬,然后又道:“难道六小姐不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他巴巴的说话也巴巴的看她,那巴巴的模样好像一条巴巴的大狗。

萧子窈连忙躲闪着撇过头去。

——这呆子,怎的越来越懂得耍娇了!

“我……没有不愿意。”

“那为什么这样说?”

沈要不动声色又得寸进尺的追问道。

萧子窈陡的瞪他一眼,终于启齿吞吐、微有娇嗔:“我是怕你休息不好才这样说的!你若是不领情,那以后我便真的都不管你了!”

“不管我也可以。”

沈要眸光暗烈,“但我会不开心的。”

他明目张胆的逼她就范。

他在日复一日的庸常日子里,永无止尽的做一个恋爱中的恶人。

萧子窈果然耐他不得。

“少来同我撒娇,我可不吃你这一套。”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拈一颗樱桃到他嘴边,晃一下,似挑衅又似挑逗,“来,啊——”

他于是张嘴,恶狠狠的一口衔下那樱桃,好似衔下她指尖的丹蔻。

恶犬难驯,但并非难哄。

对付沈要,她还算有些办法。

于是,趁着沈要心情缓和了些,萧子窈便招了郝姨过来吩咐。

“郝姨,小巧今天新补了牙,这几天都吃不了太黏的和太硬的,劳烦您这几天买菜时都留心些,不然咱们吃着没事,她吃了又要牙疼。”

郝姨笑道:“没问题,那我今晚煮个鲫鱼豆腐汤,大家都吃得了!不过,夫人您也真是的,竟准我们这些下人同您吃一样的饭食,您瞧,这不就麻烦起您来了吗,这厢还得请您迁就我们。”

萧子窈莞尔道:“你们怎么会是下人?既然同在一个屋檐下,那便都是一家人,又怎么会是迁就呢?”

萧子窈向来是位好相与的主子,郝姨一向明白。

只可惜,再好的主子到底还是主子,尊卑有别。

她深知一个下人该有的分寸,有分寸、才有命数。

可小巧已然失了分寸。

萧子窈昨日带她补了牙,听说那假牙是用银汞做的,硌在她的肉里,仿佛水银沁在她的血脉里,剧毒也疼痛。

非但如此,萧子窈更心疼她,便准了她近些时日都不必近前伺候,想来,大约也是顾及她惧怕沈要之顾罢?

原来,人间也能看月。

小巧咬着那新牙,就像咬着最后一口生气。

她不可以一拖再拖了。

今日萧子窈要同沈要一道出门,这是她仅剩的唯一机会。

她该像鹊儿那般,也还萧子窈恩情一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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