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都睡下了？”
宋继兴戴着老花镜，略显笨拙地整理一套餐具，时不时举着小碗到烛火前照一照，随后继续擦拭。
“是的，小公主和三位小皇子坐了一天的车，吃过晚饭后就休息了。本来呀，小公主吵着要来看爷爷的，结果走到半道就靠在三公子的肩膀上睡着了。”
“哈哈，咳，这几个孩子就属小四精怪，胆子奇大。”
宋继兴满脸都是笑意，神情专注地准备着给几个小孙孙的礼物。
晨间发生的事他早就知道了，心里不是很在意，即便被人当众威胁，一点面子都不给皇家。
谁让人家有实力呢，也不是在说大话，以自己的身板和儿子的身手，给人塞牙缝都不够。
可为了皇室的面子以及君王的威仪，样子还是要做一做的，要不然那丫头就要翻天了。
“陛下，早些安寝吧，小公主每日寅时便要起来练拳。她若是看到您还在睡，说不定会来敲门的。”
在这位帝王面前，李德胜永远都只有一副面孔，什么相术世家、相面魁首，统统都是过眼云烟。
他只是一名普通的老宦官，一个维持李家不绝后的阉人，仅此而已。
宋继兴小心翼翼地放下手头上的东西，想到几个孩子日常的表现，小曦月还真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那小姑娘连亲娘都不怕，好了伤疤忘了疼，没事就去撩虎须。
“德胜，今日的事，你怎么看？”
“陛下，小公主他们从来没有离开过王爷身边，王爷心有牵挂，做事欠考虑也是人之常情。”
“不，朕想知道你心底的真实想法，马背上的薛丫头可没有遮面。而且实话告诉你，朕并没有生气。”
宋继兴点了点桌子，用饶有兴致的语气接着说道：“朕一直都明白一个道理，权是要靠实力来支撑的，薛丫头说的那些话不是在吹大气。所以朕想知道，她为何会这么做。”
李总管沉默了，脑海里不断浮现出那道银色身影，以及那股摄人心魄的气势。
良久，他轻轻吐出四个大字，“王，不可辱。”
“哦，仔细说说？”宋继兴斜靠在被子上，右手轻轻拍着大腿，眼底的笑意越来越明显。
李德胜微微挺直后背，沉声道：“昔年，楚霸王垓下折戟，只率二十八骑突出重围，自觉无颜面见江东父老，背对乌江自刎，年三十一。”
“汉高祖近天命之年起事，历经无数败绩、屈辱，甚至有用妻儿挡灾自救之举，却最终开创大汉不世基业，享国祚四百余年。”
“霸王者，王也；高祖，枭雄。”
宋继兴抬眼看向跟了自己三十多年的老伙计，问道：“你是说薛丫头是像鲁公（项羽封地为鲁）一样的王者，而并非淮阴侯（韩信）、汉高祖那般为达目的可以忍辱负重的枭雄？”
由于西楚霸王开了臣子杀戮帝王的先例，他在后世君王心中的形象不是那么好，如非政治需要，皇帝一般都以鲁公来代替霸王的称呼。
李德胜也清楚这一点，普通人看霸王和君主看霸王，立场不同，评价也根本不是一回事。
“陛下，您能想象出，王爷冲您行跪拜大礼的样子吗？”
“嘶，你个老家伙，看不得朕高兴是吧？”宋继兴狠狠瞪了眼貌忠实奸的内侍，顺便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脸颊。
薛丫头跪地上行礼，想想就让人牙酸，她不拿刀砍人就不错了。
“我说，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最近怎么一个劲为那丫头说好话呢？”
面对太上皇的怀疑，李总管不慌不忙，坦然至极地点头承认，“是的，老奴确有私心。”
“嘿，胆子倒是大得很。怎么，看朕退位了，你准备另寻明主？”
“老奴是有这个想法。”
宋继兴：……
也不知道今天是哪里不对，李德胜跟吃了豹子胆一样，连这种话都敢说。
老伙计把脑子丢在宁水了？
“咳，来，说说看，那丫头哪里就比朕强了？”
听到这话，李总管一边轻笑一边摇头，“不是王爷。”
“嗯？”宋继兴立刻从床榻上坐起，刚才开玩笑的表情也瞬间收了回去，“你看中了老大？”
他已经从宋府令那里得知了眼前之人对三个孩子的评价，一琢磨就明白话里指的是谁。
“是，大公子谦和有礼，守规矩却非一成不变，难得的是那股子淡泊的心性和善念。”
李德胜自己都说不上来，什么时候起了不能让李家就此销声匿迹的念头，也许是越临近死亡，越觉得无言面对列祖列宗。
白芨今日的所作所为，给了他一种莫名的勇气，死都不怕还要那些顾虑干什么呢？
宋继兴看着趴跪在地上的人，心中五味杂陈。
这本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大好青年，却因牵扯到争储风波满门尽殁，他也是机缘巧合才向父皇求了个情，以无后的方式救下了李家唯一的男丁。
“你从未向朕开过口，朕本该二话不说便答应你，可这件事，朕也做不了主啊。”
李总管比太后还要了解太上皇，听出了他语气中的真情与无奈，立马抬头说道：“陛下，老奴大概能猜到王爷的想法，她不会反对的。”
“哦？”宋继兴面露怀疑，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王爷对几个孩子从不过多干涉，却把小公主早早确立为下一任女王，看似不合乎心性实则深谋远虑。小公主从此挣脱女子身获得自由，大公子有一个强力帮手，二公子会出海，三公子……”
“你之前怎么不说？”
宋继兴气得手都在发抖，感情这个王八蛋一直在看戏？
他把白芨当成同一水平的对手来看待，也就没以母亲的角度想过问题，还以为那丫头是在用小曦月做戏来着。
“陛下，王者从不轻易许诺，王爷今日之言是想告诉您，她从来都是那个她，只要您不先毁诺，王爷永远是王爷。”
是人就有自己的想法，以李德胜的遭遇，能伺候皇帝三十几年没背叛已经很难得了，想要绝对的忠心是违背人性的。
“下去吧，只要你自己搞定老大，这事朕不管了。”
“是。”
宋继兴揉着眉心，脸上的凝重逐渐转变成散开的笑意。
无论手段有多么卑劣，他最终的目的还是达到了，为宋氏得到了一个保证。
只要不轻易冒犯，薛丫头就是打盹的猛虎，守着自己的地盘过日子。而一旦有人作死，那么她也不会客气。
王，不可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