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惊惧不安,几次长身欲起又强行控制住了。他悄悄地调整了几次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
“令君。”天子有点犹豫。“秘书台刚刚收到消息,周瑜在南阳、襄阳整军备战。”
荀彧眉心微蹙。天子成立秘书台之后,他就基本放弃了细作管理,情报信息全部转交给秘书台。情报收集不仅费心、费财,而且容易引起猜忌,他既没这心情,也没有这财力,更不想因此和天子、刘晔之间产生分歧,便将鲍出等人的关注范围收缩到长安,远处的事基本不关注,等待秘书台的转告。
周瑜在南阳、襄阳整军,这么重要的事,天子为什么现在才说?
荀彧随即明白了。他曾经提议天子退守汉中甚至益州,如今周瑜整军,有剑指汉中的可能,天子担心他再次劝他移驻汉中,放弃西征的计划。孙策步步为营,天子反击的机会有限,只有西征还有一线生机。退守汉中固然安稳,再想出来就难了。人总是好逸恶劳,既然能在汉中、益州安稳度日,有几个人还能鼓起勇气翻山越岭,再次战斗?
“陛下,秘书台的消息确认周瑜会发对关中或者汉中发起进攻吗?”
“现在还不能确认。”
“那陛下以为,周瑜如果进攻关中或者汉中,胜算几何?”
天子沉吟了片刻,摇摇头。“五五之数吧。”
“为何?”
“关中也好,汉中也罢,都不便通行,尤其是汉中,即使周瑜的部下善走山路,逆水而上,辎重运输也是一个大问题,没有一年半载无法成功。兵力多了,铺展不开,兵力太少,又无法取胜,总兵力应该在两到三万左右,必然是长期对峙。即使如此,每年耗费的军费也在二三十亿,即使荆州富庶也无法支撑太久。一旦益州派兵增援,周瑜很可能久战无功。网”
荀彧点点头。“太尉教导有功,陛下已然有兵家气度。臣也以为周瑜进攻的可能性不大。除了陛下所言之外,还有两点可供参考。一是孙策本人返回江东,并无战意。二是孙策战线太长,从东海至洛阳,再于荆州南部,绵延千里,屯兵十余外,总兵力超过十万,一旦与朝廷开战,必成众矢之的,他将三面受敌。十万之师,屯守一年费用不过二十亿,若是全面开战,每年费用百亿以上,一年时间就能将几年的积累消耗一空。且孙策少骑兵,利于守而不利攻,北不能逾大河,西不通越巫山,纵使战胜也无法得利,他又何必自找麻烦?”
天子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丝释然,又有一丝惭愧。荀彧的眼光比他远多了,他只看到南阳、襄阳,荀彧却一直在观察全局。从局部来说,周瑜的确有可能在备战,但这场战斗纵使发生也是小规模的冲突,不可能全面开战。战争的消耗太大,朝廷固然承受不起,孙策同样承受不起。
“令君所言有理。”
“虽然如此,陛下亦不可掉以轻心,宜加强与汉中的联络,以备不虞。益州是朝廷仅剩的退路,汉中是与益州联络的必经之路,不能有丝毫闪失。”
天子连连点头。这一点不用荀彧提醒他也能想得到。既然和孙策撕破脸的风险太大,那就只能放弃袁谭了,至少答应袁谭条件的可能性没有了。不答应袁谭的条件,自然也就得不到冀州的赋税,能指望的只有益州。一旦益州有失,朝廷别说西征了,能不饿死就算不错。
益州不容有失。
天子不敢怠慢,随即命人把刘晔请来商议。刘晔的意见与荀彧相仿,眼下不宜与孙策开战,还是缓一缓的好。不过,他不建议轻易接受孙策的条件。朝廷不易,孙策的处境也不见得就好,既然双方都不敢轻易开战,就不必过于委屈求全,尽可能争取一点好处,西征就多一分胜算。
刘晔随即又提出几点建议:不改变当前的制度,在现有官制内解决孙策辖制五州的问题,维护朝廷的尊严,不给孙策可趁之机,哪怕是让步也要尽可能的拖延时间;孙策必须向朝廷交纳应该缴纳的赋税,哪怕一部分也行。这是朝廷最迫切的需要,也是朝廷和孙策谈判的基础。如果孙策不肯缴纳赋税,那谈判就没有意义了,索性决裂,至少还能和袁谭谈判;抢在谈判未揭晓之前,召回当初派到南阳境内的官员,能召回一个算一个。这些人亲身经历了南阳新政,如果能回到朝廷,除了彰显朝廷正朔之外,还能对关中的治理起到推进的作用。将来闭关殖谷,与孙策对峙,这些人能发挥作用。
最后,刘晔又提出一点:来到长安的宗室已经不少了,应该充分发挥这些人的作用,或是委任官职,或是与大臣、诸将联姻,尽可能的稳定长安形势,为将为西征做好准备。尤其是联姻,先帝子嗣单薄,弘农王又不幸早逝,现在只剩下天子与长公主二人,应该从宗室中挑选一些德容兼备的女儿封为公主,与文武联姻,增加皇室的力量。与此同时,再为天子选择一些大臣之女为妃,将尽可能多的人与皇室捆在一起。像韩遂、马腾嫁女这样的事不能再发生。
天子欣然同意,随即找宗正刘宠来商量,首先挑一个合适的人选嫁给马超,先将西凉系撬开一个缺口。
商量已定,荀彧随即拟定诏书,经天子用玺,派人送往吴郡,通知杨彪改变策略。
——
韩遂端着酒杯,目光闪烁。
马腾目不转睛地看着韩遂,脸上堆着诚挚的笑容,一如当年在凉州的时候。马超也平静下来,挤出一丝笑容,静候韩遂的意见。
良久,韩遂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轻轻放下酒杯。“我觉得这是好事。”
马超松了一口气。马腾却还是笑眯眯。“文约,你具体说说。我脑子笨,想不太明白。”
韩遂瞅瞅马腾,嘴角微挑。与马腾相处这么多年,他清楚马腾是什么人。如果真是一个脑子笨的人,又怎么可能从一个募兵走到今天,与他并驾齐驱。不过这也没什么坏处,他想装傻就让他装吧,能让外人觉得他们是一体总是好事。倒是刚刚回来的马超聪明外露,如果笼络不好,以后会是个麻烦。
孙策这手段高明啊,既壮大了西凉系,让朝廷不敢掉以轻心,又让西凉州内部保持平衡,不能一家独大,只能听他摆布。
“寿成,你就是为人太忠厚了,容易把人看得太好。”韩遂斟满酒,笑盈盈地举杯向马腾父子致意。喝了一杯酒后,他接着说道:“朝廷也好,孙策也罢,都没安什么好心。他们一个是高皇帝的子孙,一个是霸王再世,宿命之争,谁胜谁负,不是我们这等人看得清楚的。我们啊,睁大眼睛看着,别被他们误伤了就行。他们打得死去活来,我们就从中赚点便宜。他们胜负已定,我们就追随胜者,效河西窦融故事,岂不美哉?”
马腾连连点头,再次举杯。“还是文约有见地。文约,你做窦融,我们父子听你号令,保证不会有错。”
韩遂哈哈一笑,却不往心里去。“孙策坐拥五州,钱粮充足,但是他缺马。天子有大义,但是缺兵。凉州人口虽然不多,但民风质朴,又兼出马,向来是出是精兵的地方,孙策要马,天子要兵,我们都可以提供,所以可以两面逢源。”
韩遂拔出腰中的短刀,搭在伸出的手指上。短刀摇摇晃晃,却不落下。韩遂接着说道:“左右逢源是好事,但也很危险,这其中的关键就是平衡,平衡把握好了,就能左右逢源。平衡掌握不好,就是腹背受敌了。如何平衡?要舍己从人。孙策要马,我们就卖马。天子要兵,我们就出兵。如此,孙策会给我们军械、钱粮,天子会给我们官职,当然还有公主。”
韩遂笑了一声,收起短刀,冲着马超笑了一声。“天子赐婚,你不能拒绝,只是床笫之间,你要记得自己的位置,不要被枕头风吹晕了,真想做什么大汉的忠臣。朝廷的忠臣不好当,远的韩信、彭越就不说了,就算是窦融,晚景也是凄凉得很。”
马腾频频点头表示同意。马超若有所思。“叔父放心,虽然陛下封我为附马都尉,可是我不想留在朝中。关东、关西向来敌视,以凉州三明和皇甫太尉的赫赫战功都难以自全,我又岂敢奢望。将来有机会,我还是想出任一方。”
“说得好。”韩遂一声长叹。“寿成啊,孟起脑子活,不像我那不孝子子义一般糊涂,派他去送亲,结果被孙策留下作战了。作战就作战吧,那么多人没死,偏偏他死了。你说怎么就这么巧?所以啊,孟起回来是对的,虽说你儿子多,也不能死得这么不明不白。况且依我看,你这几个儿子当中,能成大事的只有孟起。寿成,你要珍惜啊。如今天下大乱,谁知道这天命会不会落到你马家的身上?”
马腾吃了一惊,连连摇头。“文约,这话可不能说,我马家如此承受得起。”
“你怕我去告发你?”韩遂哈哈大笑。“还是说,你会去告发我?放心吧,在天子心目中,你我从来就不是忠臣。如果有机会,他会毫不犹豫的杀掉我们其中一个,接下来就是另一个。”
马腾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露出无奈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