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林卫到各营指认,没有人敢阻止,很快就揪出近千人,而且以将领为主,几乎将各营的都尉、军侯一网打尽。
羽林卫总共不过三百人,营房也很小,关不下这么多人。徐节想了个办法,把这些被指认出的士卒造册,以五十人为一组,每天换一组到羽林卫的大营外做苦役,本该羽林卫自己完成的杂活全由他们包了,一千多人,正好一月一轮。
一个月服役一天,就算苦一些,累一些,对这些士卒来说都不是什么问题,可做苦役时还得穿得花枝招展,打扮得像陪酒的侍者,羽林卫训练之暇他们还要唱曲跳舞,供羽林卫欣赏,这可就有些丢脸了。消息一出,中军哗然,求情的络绎不绝,甚至直接求到了孙策面前。
孙策很干脆,命许褚、典韦守住门口,来人一律记下名字,加重惩处。诸将触了霉头,气得咬牙切齿,回头狠狠收拾部下,关紧营门,不准他们再随便离营一步,然后变着花样的操练、折腾他们,省得他们精力过剩,再去惹事生非。
军中将士还好说,就算丢点脸,毕竟不是什么有身份的人,围观的也是军中袍泽,大不了脸皮厚一点就是了。可是大营周边那些百姓就顶不住了。能来万金坊消费的大多有点产业,否则消费不起。平舆又是汝南郡治,是世家最集中的地方,也是讲究身份的地方,让他们穿上歌舞伎的衣服唱歌、跳舞,以后还怎么见人?
风声一出,求情的人蜂拥而至,最先求情的对向是军师祭酒郭嘉。谁都知道郭嘉是吴王的心腹,他出面求情最有用,但他们很快就失望了。郭嘉病了,请假休息,闭门谢客,谁也不见。大家都是聪明人,知道郭嘉在这个节骨眼上生病肯定有文章,稍一打听,这才知道万金坊的事让吴王不爽,郭嘉受了连累,军师处的日常工作暂时由陆逊主持。
听到这个消息,汝南世家都懵了,有一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
几乎在同时,那些想走夫人路线,求到袁氏姊妹面前的人也触了霉头。袁衡声色俱厉,责问来求情的各家夫人为什么不好好管束自己的丈夫、儿子,吴王尊重你们,给你们机会与男子平起平坐,你们就是这么报答吴王的?羽林卫是后朝内卫,是保护我的人,你们的丈夫、儿子让人扮作她们陪酒、歌舞,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王后?以后是不是还要让人扮作我的模样取乐?
这句话说得很重,各家夫人既怕且惭。怕是什么事一旦涉及到王者尊严就没法善了,会不会死人,会死多少人,全看吴王的心情。惭的是愧对吴王,吴王推行新政,提倡男女平等,让她们在家中的地位也有明显上升,她们却看着丈夫、儿子羞辱同为女子的羽林卫,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如果女子都不尊敬女子,还能指望男子尊敬女子吗?
夫人们在袁衡处碰了一鼻子灰,积了一肚子的怨气,回家也开始发飚,文静的冷战,暴躁的直接开了全武行,一家家鸡飞狗跳,老少不安。
那些犯了事的男子慌了,有的出去避风头,有的四处串联,想找个体面的办法了结此事。真被羽林卫抓去当歌舞伎,他们还不如自杀算了。有官职的人如郭嘉、陈到见不着,剩下的就是没有官职的荀彧了。荀彧虽然没有任职,但他被吴王留在身边,摆明了是要用的。现在能在吴王面前说上话的人也就是他了。
荀彧本不想涉入此事,但架不住来求情的人多,一拨接一拨,几乎将他的院子都塞满了。无奈之下,他只得应了下来,出面斡旋。他考虑了很久,既没有直接去求孙策,也没有急着去找郭嘉,而是找到了首相张纮。
张纮早有准备,放下手里的公事,出了公廨,与荀彧沿着葛陂边的曲折小径散步。
荀彧开门见山,直言万金坊的事影响太大,不宜再放任自流,要想个办法尽快解决才好。张纮倒是很平静,他对荀彧说,施政如治水,宜疏不宜堵,移风易俗的新政更是如此。指望靠几道诏令就能改变风气是不可能的,那是王莽式的一厢情愿,吴王不取。新政施行十年,肯定会有一些弊端,轻则不如意,重则事与愿违。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办?不能急于求稳,强行干涉,或者轻率的取缔新政,应该缓一缓,看一看,然后再作处理。
就和人伤风受寒一样,不能急着用药,有时候等几天,看看发展更好,也许过些天不治也好了。这次万金坊事件也是如此,男女平等说了这么多年,但真正能做到的人还是不多,不仅男子如此,很多女子也是如此。遇到这种情况,适当地闹一闹也是有好处的,我还准备安排人写文章讨论一下呢,只是暂时还没找到合适的人选。
荀彧问道:“吴王身边人才济济,路粹、谢承都是写文章的好手,为什么不用?”
张纮笑着摇摇头。“羽林卫是后朝内卫,三将军又是吴王的亲妹妹,吴王身边的人写文章,岂不成了拉偏架?就算说得再好,说得再对,别人也会怀疑。不仅路粹、谢承不可以,我们有官职的人都不行。”
话说到这个份上,荀彧明白了,这个任务非他莫属。他沉默了。他是来求情,希望能放那些犯了错的人,现在却要写文章批判他们,坐实他们的罪名,这怎么向他们交待?
“文若觉得为难?”张纮笑眯眯地问道。
荀彧抚着修剪整齐的胡须,沉吟了良久。“恕彧愚钝,不清楚这文章该怎么写,还请张相不吝赐教。”
“文若觉得那些人没错?”
“错当然有错,但君子德风,小人德草,为政有误,自当苛责君子,而不是为难小人,这才是仁政。之所以出现这种事,难道不是羽林卫过于招摇所致?老子云: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如今女子不仅为军,而且招摇过市,俨然女中豪杰,岂能不惹得百姓羡慕?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张纮展颜而笑。“文若,有一件事,我很好奇。”
“张相不妨直言。”
“先帝身边也有羽林女卫,她们都是先帝的侍妾吗?”
荀彧沉默以对。这件事涉及先帝,不太好说。但皇帝身边的女子大多是皇帝潜在的女人,这是不言自明的习惯,吕小环所领的羽林女卫自然不能例外。虽然刘协生产忙于军务,未必有时间临幸她们。
“吴国的羽林卫就是羽林卫,不是吴王的侍妾。不仅羽林卫如此,宫中女官也是如此,甚至王后和众夫人身边的人婢女也是如此。文若若是不信,可以去问问和夫人。所以,不存在什么上有所好的问题,否则还谈什么男女平等。”
张纮顿了顿,又道:“至于老子的那句名言,我觉得毋须反驳。文若应该对我吴国官场有所了解,我们对经籍没有那么推崇,儒门的也好,道门的也罢,择其善者而从之,择其不善者而弃之,不会因为某个圣贤说过什么就奉为圭臬。比如这一句,我们就不认可。”
荀彧忍不住问道:“请张相指点。”
“文若相貌堂堂,温润如玉,堪称男子楷模,不知道有多少女子仰慕文若。文若是希望她们尊敬你,当作求学为人的模样,还是愿意她们将你当作侍酒之人?己如不欲,勿施于人,这些道理军中的将士不懂,难道那些读过书的士人也不懂?”
荀彧沉默良久,一声轻叹。
——
荀彧下了车,站在郭嘉的院子前,钟夫人从里面迎了出来,躬身行礼。
荀彧有些惊讶。“奉孝真病了?”
钟夫人苦笑。“没病,有病也是心病。不过既然闭门谢客,自然要做得像些。他在后院等着呢,令君随我来。”
荀彧眉头微皱。他听出了钟夫人的不快。郭嘉是被他连累的,虽然他也是被动的,并非想连累郭嘉,可毕竟造成了事实。如果说钟繇的返乡对郭嘉造成影响,还会因为他们之间的姻亲关系不那么尖锐,那他的存在对郭嘉的影响足以引起钟夫人的反感。这么久了,他一直没来郭嘉私宅拜访,就是这个原因。他不想看到钟夫人,以免尴尬。今天是迫不得已,只能硬着头皮来。
荀彧跟着钟夫人进了门,穿过中庭,来到后院。
后院是个小花园,里面堆着假山,挖了鱼池,一幢小楼掩映在新绿之中。郭嘉一身常服,坐在鱼池边垂钓,听到脚步声,他回头看了一下,招招手,示意荀彧过去坐。钟夫人说了一句要去与袁权商量事,转身走了,扔下郭嘉、荀彧两人。
荀彧很尴尬。“连累奉孝,真是惭愧。”
“唉,别说这些,要说罪魁祸首,还是吴王的责任,搞什么男女平等,现在倒好,女人的气势日涨,男人的气势日衰,吃个酒、观个舞都惹麻烦了。”
荀彧一愣。“奉孝,你不会也去过万金坊吧?”
郭嘉苦笑。“我说没去过,你信么?”
荀彧盯着郭嘉看了半天,忍着笑,摇摇头。“不信。”
“你看,你也不信,可我真没去过啊。”郭嘉摊摊手,一脸的生无可恋。“我向谁说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