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策没说话,从案上的琉璃盏中拿起一个橘子,慢慢的剥开,细心的捡去上面的丝络,放在吴夫人手中。吴夫人接过,却没心思吃,眼神中带着几分不安,几分乞求地看着孙策。
她何尝不知道孙权是自作自受?可是事到如今,交州形势危急,她总不能看着孙权死在交州。孙坚重伤,生死难料——或许已经伤重不治——仅凭孙权和吴景等人,能否挽回局势,她心里没有底。能解孙权之围的只有孙策。孙策不松口,孙权寸步难行,他已经证明了自己在战场上的无能,除了连累别人之外,不足成事。孙坚在的时候,没人敢说什么,若是孙坚不在了,他必成众矢之的,吴景也帮不了他。
“阿母,你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孙策抬起头,眼神清澈,气度从容。“不管怎么说,这事我有责任。上次阿翁中伏,我就应该有所警惕,本当及时调整,却还是心存侥幸,连累阿翁受伤。这一次无论如何不能再姑息了,若是阿翁不治,或者阿舅再受连累,我可真无法向阿母交待了。”
吴夫人语塞,欲言又止,眼神也有些惭愧,也越发担心起来。在交州的人很多,除了孙坚之外还有吴景,还有朱治、程普等旧将。如果再由着孙权胡来,说不定下次就会是谁。她考虑了很久,只能一声轻叹。“伯符,我是个妇人,哪里懂得军国大事?还是你来处理吧。”吴夫人握着孙策的手,轻轻摇了摇。“阿母信得过你。”
孙策眼神微闪,抽回手,十手交叉,置于腹前,两个大拇指来回转动,半晌没说话。吴夫人虽然心中焦急,却不敢打断孙策的思绪。她也清楚,孙策现在要操心的不仅是交州,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而且这些事关系到孙家的未来,无数人的富贵,远比孙权一个人重要。
“仲谋自负,立功心切,除了阿翁之外,能指挥他的只有我。按理说,我应该亲赴交州,但我现在实在抽不开身。”孙策吁了一口气。“要不阿母写封信,让仲谋先回来吧,交州的事交给阿舅,暂时守住南海就行。等我平定了中原,再亲赴交州,找士家算账。”
“让仲谋回来?”
“嗯,让他回来。”孙策挠挠头。“就说给他物色了几个女子,需要他自己回来相亲。成家立业,他也不小了,先成家吧。事业的事以后再说,不着急。”
吴夫人考虑了好一会儿,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点头答应。“那你说,谁家的女子可以许配仲谋?”
“这个我可不好说。”孙策苦笑道:“婚配虽说讲门户,也要看他们自己是否投缘。有谢家的事在前,怕是不少人对他印象不佳,勉强不来,还是等他回来再说吧。不过徐华的事就不用提了,差着辈呢,这不是让人笑话嘛。姑母也不能答应啊,她那么好面子的人。”
吴夫人尴尬地点点头。因为徐华的事,她和小姑闹得很不愉快,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为了安抚小姑一家,孙策不知道又要付出多少代价。徐琨已经是济南督,比孙权强多了。现在孙权受挫,要被孙策调回来,以后也许都没有再立功的机会,徐琨却要加官进爵,实在让人气闷。
孙策看在眼里,话锋一转。“阿母关心阿翁、阿舅和仲谋,可曾为他们祈福?”
“这是自然的,不仅为他们,也为你们几个。”吴夫人说道:“去年听人说,你是因有小厄才退守建业,我心中不安,也帮不上忙,就捐了一些钱,请人为你祈福。你这一年平平安安的,看来还是很灵的。”
“是吗,你请的是哪位神仙?”
“你想见他们?”吴夫人打量着孙策,将信将疑。孙策连天命都不信,严浮调求见了很多次,一直没有得到他的许可,现在孙策问起他们,不知是何用意。
“阿翁受伤,我也想为他祈福,希望他能化险为安。”
吴夫人很欣慰。孙策也许不信严浮调,但他为了父亲孙坚,愿意做出让步,这是一片难得的孝心。她一口答应,派人通知严浮调来见孙策。严浮调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
严浮调很快就来了。
跟着陆绩,他登上吴郡学堂的读书楼,来到孙策面前。
孙策站在楼上,正和陆康站在一起,一边欣赏风景,一边轻声交谈。吴郡郡学建在岭上,向东可以俯窥城中的繁华,栉比鳞次。向西可以欣赏太湖的风光,水天一色。
孙策回到吴县的第二天就来郡学,陆康很开心,陪着孙策谈笑风生,畅想未来。陆绩已经将孙策的决定告诉了他,同意他在不影响差使的同时尽心学问,并注意吸引新学的成就,研究易学的发展史。虽然还没有具体的成果,但陆康这几年一直关注学业发展,很清楚这是一个全新的学问,绝不仅仅是书本。
“对了,前天收到邴原的消息,说他从胡人手中收到一件玉器。”陆康拍着栏杆,收起笑容。“听说有些古怪,他不敢独断,正与管宁探讨。又向中原寄了几封信,通报消息。”
“什么样的玉器,这样紧张?”孙策笑道。邴原的反应有些反常,有了新发现,不是当作武器与陆康等人争论,甚至没有在学刊上公布,而是私下联络,其中必有古怪。不过他心里却清楚,既然钱唐、余杭一带有零星的玉器出土,辽东、辽西也不例外,那可是着名的红山文化所在地,遗址分布比良渚遗迹范围更大,号称中华第一龙的碧玉龙就出自红山文化圈。
陆康皱了皱眉,正考虑怎么措词,脚步声响,严浮调出现在楼梯口,一见陆康也在,严浮调的神情有些不太自然。陆康也哼了一声,沉下了脸,喝道:“严浮调,你休要在大王面前胡言乱语,大王可不是那些愚民,否则小心你的首级。”
严浮调拱手施礼。“祭酒,论道不成,便要杀人,这是儒门故事不假,只不过大王早已明儒学之伪,经学之衰,他是不会学你儒门那一套的。”
“哼!但凡学术传承,难免有歧见、曲折,传承越久,研习的人越多,越是如此。你浮屠道也不能例外。你以为我不知道在那天竺之国,对你所言之浮屠道不以为然,甚至斥为邪道的人亦比比皆是么?”
严浮调点点头,又摇摇头。“祭酒所言甚是,但又有不同。天竺那些视浮屠道为邪道之人皆是守旧腐朽之人,那些人固守旧学,不肯接受新学,这才出言污蔑圣人。他们虽哓哓,却无济于事,数百年来,旧学日衰,如老朽将亡。新学日盛,如少年成长。”
“老朽当年也是少年,少年将来也会是老朽。”陆康更加不悦。“你也是我中原衣冠,就算如今弃儒学而就浮屠,怎么连尊老也忘了?不过这也正常,浮屠道重出家,在家不拜父母,在朝不拜天子,又何必在意几个老朽。”
严浮调一时语塞。陆康这句话可是点中了浮屠道的要害。浮屠道重出世,要斩断世俗之累,不仅与儒家的观点相对立,更与世俗政治无法相容。按照浮屠道的教义,他毋须向俗世君主行礼,但他有求孙策而来,又岂能不礼敬?
陆康抚着胡须,面带得意。与严浮调辩论多次,今天总算胜了一局。在孙策面前,严浮调还敢强调浮屠道的无君无臣,无贵无贱,众生平等么?
孙策含笑不语。他不喜欢佛学,尤其对佛教传播有些抵触,但他也不喜欢儒学这种以扣政治帽子来进行学术辩论的做法。只不过当着陆康的面,他不会表露这样的看法。毕竟他只是想改造儒学,并没有彻底否定儒学的想法。
就目前而言,能够担当起政治哲学重任的只有儒学。
严浮调沉吟了片刻。“大王,浮调有一事不解,能否请大王解惑?”
“不敢。”
“当年辕固生与黄生在孝景帝面前争论儒学与黄老,孝景帝是如何评判的?辕固生得罪了窦太后,令入圈击彘,孝景帝又是如何做的?”
孙策大笑,对陆康说道:“陆公,你看,这就是入室操戈啊。”
陆康哼了一声,不以为然,正待驳斥严浮调,孙策不动声色的摆了摆手。陆康心中不安,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冷眼旁观。孙策是对浮屠道也有兴趣,想听严浮调传道,还是对浮屠道有研究,想亲自下场,折服严浮调?严浮调最近为了传道,奔走于权贵之门,吴夫人、袁夫人都对他颇有好感,还捐献了不少财物。孙策这次特地从平舆赶回来,很可能有针对浮屠道的用意。
“严君,我冒昧地问一句,你对浮屠道如此热诚,是出于学术研究,还是服膺于其成就?你对佛陀的行迹又如何看?”
严浮调说道:“兼而有之。”
孙策摇摇头。“恕我直言,你可能两者皆失。论学术,你所知的浮屠道经义不过是皮毛。论行迹,你与佛陀所行相去何吝千里,简直是欺师灭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