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春日的黄昏,夕阳如万千金丝缕织着大地。披着满肩金色余晖,江澈第二次走进了福音堂。约翰神父见到他,颇有些讶异地问:“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江澈礼貌地回答:“神父,我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想来教堂坐一坐,感受一下宗教氛围。可以吗?”
约翰神父怔了怔,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位保安会会长对西方的宗教感兴趣。如果是一般的中国人,神父会抓住机会向他布道传教。但是江澈的职业,让他不认为他会是一个值得发展的信徒。
虽然,彼时有不少外国传教士千里迢迢远渡重洋来到中国,就是为了传播教义,也很希望能够大量发展信众,但是他们对信徒的选择却是很严格的。
首先,想要入教者须经教友推荐或者报名入教,教会派人对其品行进行考察后,再由牧师亲自考试,才能决定是否准其入教。其次,加入了教会的教友们要严格遵守教会的规定。如有赌博、酗酒、纳妾、伤人、吸食鸦片、辱骂教会等不良行为,一经教会调查核实,先是对其予以劝诫,如果屡劝不改或是情节严重者,则予以开除教籍,并将其所犯错误公之于众。
而江澈的职业无论如何都会违反“不得伤人”这一教规,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好信徒的人选。但他却表示想来感受教堂的宗教氛围,这一点,约翰只能欢迎。因为教堂面向公众开放,任何人只要着装整齐,都可以进来听福音,感受主对世人的仁爱。
“当然可以,主爱世人,他欢迎每一个来到教堂的信徒,也欢迎那些还不是信徒的人。”
江澈微微一鞠躬:“谢谢神父,您忙去吧,我坐一会儿就走。”
约翰神父也没有坚持留下,这时候正是他用晚餐的时间,他要去吃饭。江澈独自一人留在了教堂里,静静地欣赏着教堂四壁的壁画。
虽然不信基督教,但是江澈却喜欢上了安静肃穆的教堂。觉得在这里静静地呆上一会儿,心情会变得前所未有的沉静安宁。尤其是黄昏时分,教堂里空无一人,唯有夕阳余晖透过彩色玻璃窗照进来。满室如梦如幻的流光飞舞,让人仿佛身处在另一个虚幻美好的世界。
从约翰神父嘴里得知江澈来了教堂时,舒眉刚刚开始准备吃晚饭。一听说他来了,她连饭都没心思吃了,胡乱扒了几口就赶紧跑去找他。
几天前,舒眉从张杂役口中大致弄明白了江澈的出身来历。虽然张杂役作为一个局外人,很多事都是听来的,只能作一个笼统的概述。但江家那段家破人亡的遭遇,哪怕说得再笼统,也足以令闻者伤心听者落泪了。舒眉就不由自主地红了眼圈。
一个原本出身良好家境优越的孩子,因为父亲的病逝,导致生活水平的一落千丈已经很惨了!而紧随其后的遭遇更加悲惨,姐姐被骗去卖作妓-女,母亲因此精神失常,最后落得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凄凉下场。十二岁的少年就这样从富家少爷沦为了小乞丐,还在流浪街头的日子里被一位刀手捡回去当了徒弟,从此过着行走于刀锋上的日子。
张杂役都说得唏嘘不已:“好好的一个少爷胚子,谁会想到后来变成这样呢?最初听说金鑫商社保安会的澈哥很厉害时,我都没有想到居然会是他。想当年,见到那么小的孩子就说洋文说得那么顺溜,洋行的人还都说,等他长大了一定能会像他爸爸那样去留洋,成为栋梁之材。谁知道……唉!真是世事难料啊!”
江澈如此跌宕起伏的身世经历,说得好听是传奇,说得不好听就是命运多舛!舒眉听得无比同情,由衷地觉得他堪怜可叹!小小年纪就经历了那么多,也不知道他怎么熬过来的。她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换成是自己遇上这些倒霉事,一定早就疯掉了!
舒眉的母亲前两年因子宫颈癌病逝时,她觉得那就是世界上最摧肝裂胆的伤心事。可是和江澈一比,她觉得自己的丧母之痛都算好了!毕竟母亲去世前,她能一直陪伴在她左右。而母亲也一直神智清明,无比怜爱地叮嘱了她许多事。可是,江澈不但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没见上,甚至连尸首都无法收殓。这种死别实在太残忍太令人悲痛了!
了解了江澈的身世来历后,舒眉完全刷新了对这个“灰社会”的认知,并且对他的同情心爆棚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舒眉跑进教堂时,江澈正独自站在教堂前方的一架钢琴旁。他修长的五指缓缓轻抚着琴盖,脸上的表情是一份梦游似的迷惘茫然。匆匆而来的脚步声让他瞬间回神,立刻警觉地眼光一凝,肌肉一紧。直到看清了来人是谁,才重新恢复为放松的神色。
“江澈,你想弹琴吗?”
舒眉的问题却让江澈蓦然缩回手,表情有些局促地摇头说:“不,我只是看看。”
“我听说你小时候学过钢琴,如果想弹就弹好了。没关系的。”
江澈微微一怔:“你听谁说的?”
舒眉如实相告:“教堂里有个杂役以前在你爸爸工作的洋行呆过,我向他问了很多关于你的事。”
定定地看了她一眼,他问得直截了当:“你好像对我的事很感兴趣,为什么?”
“因为……”
这个问题实在不好回答,因为想要回答必须旧话重提自己的时空穿越,而江澈压根就不会相信这些他根本理解不了的事。所以舒眉想了想干脆直接略过不谈了,只是雀跃地轻拍一下钢琴说:“先不说这个了!我们来弹琴吧。”
江澈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你会弹钢琴?”
舒眉颇为自傲地笑了,她可是中央音乐学院钢琴系的学生,入学考试时的专业成绩名列前茅,是系里公认的高材生。所以她骄傲地挺起胸膛说:“我当然会了,我三岁就开始学钢琴,九岁就过了十级。”
江澈不懂了:“什么叫过十级?”
“呃……”舒眉哑然了一下,“没什么,我随便说的,没意义了。怎么样,有没有兴趣跟我一起弹琴?”
江澈苦涩地微微一笑:“我……恐怕已经不会弹了!丢了太久,指法早就生疏了。”
“怎么会呢?学过了就一定不会忘,多少都还会记得一点的。你的英文都还说得那么标准呢。”
“英文我虽然还会说,但也不过只是记得一些最常用的句子罢了。譬如you,whatareyoudoing,whereareyougoing等等。其他很多都已经忘光了。”
“可你多少还是记得一些,所以钢琴指法你也一定没有全部忘记了。不信你坐下来弹一下了。”
舒眉率先在双人钢琴凳上坐下,一边掀起钢琴盖,一边拍了拍身边的凳面,示意江澈坐下来一起弹琴。他看着黑白分明的琴键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缓缓抬起双手,轻轻落在琴键上。
美妙的钢琴声,开始在教堂里悠悠荡响。
最初只是一个一个机械的琴音往外蹦,像水龙头里一滴一滴掉落的水。渐渐地,琴音变得流畅起来,如涓涓小溪的缓缓流淌,流成一首悦耳动听的音乐。舒眉听出来了,那是贝多芬的《欢乐颂》。
童年时的江澈,曾经多次在江公馆宽敞明亮装潢考究的客厅里弹奏这支曲子。这是他弹得最纯熟的一支曲子,也是他们全家人最喜欢的一支曲子。那段其乐融融的欢乐时光,这曲《欢乐颂》曾是最好的见证。
舒眉坐在一旁静静地听江澈弹了一会儿后,很快也加入了弹奏。四只手一起宛如蝴蝶般飞舞在黑白琴键上时,她还曼声轻唱了《欢乐颂》的英文歌词:
!gofjoy
her!
sing!gofjoy
her!
……
江澈当年也是会唱这首英文歌的,虽然记忆里的歌词早就忘得差不多了,但是此刻听着舒眉的歌声,记忆有如浸入清水的沙漠玫瑰,一丝丝重新绽放出曾经的青翠美好。听着听着,他情不自禁地也跟着她轻声和唱起来:
gofjoy
forloveandunderstanding
sing!gofjoy
formankindinhisglory!
……
静谧的教堂里,悦耳的琴音,动听的歌声,随着流光飞舞的斜阳余晖四处飘荡,将这个春日的黄昏变得美妙无比。江澈的生命中,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美妙的时刻了。
这一刻,坐在阔别经年的钢琴旁,和舒眉一起肩并肩地弹着《欢乐颂》。恍惚中,江澈觉得时光仿佛倒流回了多年前那些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人世间的一切波折纷扰都与他无关。身畔的女孩一边歌唱,一边弹奏,一边时不时地侧过头看着他微笑。夕阳的余晖薄薄地涂上她的侧脸,如一层淡淡的橙色胭脂,让她的笑容看上去特别温暖特别动人。
看着,看着,江澈多年来早已变得冷硬如冰的一颗心,忽然变得软软的、柔柔的、如同嫩嫩的蛋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