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波玉长长的一番话说完后,江澈已经听得完全怔住了。
就算再迟钝再不懂女人心思的男人,也不难从她这一番话中,听出那份情意深深。这个即将从良嫁给吴仁义为妾的红倌人,三年来居然一直在单方面地恋着自己,这实在太出乎江澈的意料了。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问这些奇怪的问题了吧?”
虽然知道是知道了,但是太过意外带来的惊愕,让江澈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而且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好,只能怔怔地站着发呆。
而烟波玉也不再说话,只是一双波光粼粼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江澈,像是怎么看都看不够的样子,直看得他有些局促不安起来。
忽然间,江澈觉得哪怕是独自一人势单力薄地对付一群刀手,也比应付一个女人要容易得多。刀手们的刀法招式他可以预测,但是女人的心思却全然无从捉摸。他都完全不明白这位天香楼的头牌红倌怎么会对自己情有独钟——三年来就见了那么几次面,说过那么几句话,她为什么就会爱上了他呢?
看着江澈一脸惊愕困惑又局促不安的表情,烟波玉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后,柔柔地重新开口说:“看来,你已经知道了。知道了就好,我今天说这么多,也不过就是想让你知道——我心里曾经有过你。尽管,你从来都没有正眼看过我一眼。”
“对不起,”江澈终于艰难无比地开了口:“我不知道……我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烟波玉忽然有些期待地看定他问:“如果……你早就知道了这件事,你会怎么样?会喜欢我吗?”
这种假设性的问题听得江澈又是一怔,本能告诉他最好不要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一定会让她失望,于是他谨慎地保持了缄默。
江澈的缄默就等同于一种无声的否认,烟波玉明了地凄艳一笑:“行了,你不用说我也明白了。我想我该走了,回去好好准备嫁人。再见,江澈。”
烟波玉袅袅婷婷如风摆杨柳似的走了。刚刚才擦肩走过江澈的身畔,两颗晶莹的泪珠,就从她轻颤着的两排浓密长睫中滚落出来。
迅速用丝帕拭去泪珠,烟波玉努力让自己保持妩媚的微笑:没什么了,一切都过去了。这个男人我一早就知道是得不到的,以后还是尽快忘了他,一心一意跟着吴仁义过日子吧。毕竟吴仁义那头有一个很不错的归宿在等着我。等他家那个母老虎一死,我就会是正儿八经的吴太太。有几个妓-女从良后,能有这样的正室地位呢?——烟波玉,你也该知足了!
烟波玉离开福音堂大概一小时后,舒眉独自乘着一辆黄包车回来了。
约翰神父还要去太平南路的圣保罗堂走一趟。始建于1913年的圣保罗堂是南京第一座正式的基督教堂,经过长达十年的扩建后,又成为了南京最大的一座基督教堂。在南京的西方传教士彼时超过百人,经常会在圣保罗堂聚首,交流各自的布道经历与心得。
舒眉穿过教堂走向后院时,发现江澈正一个人坐在里头怔怔发呆。她有些奇怪地朝着他走过去,听到脚步声,他立即满脸警觉地回头查看,发现是她回来了,他眼睛里的警惕立刻换成了由衷的笑意。
“你回来了。”
“嗯,你来多久了?”
“没多久。你去哪儿了?”
“哦,我去了颐和路。约翰神父说有一对在南京工作的洋夫妇托他帮忙找位老师教他们的孩子学中文,问我有没有兴趣?我当然有了,刚才就跟着他去见工了。”
“见工成功了吗?”
舒眉胸脯一挺,自信满满地回答:“当然成功了当场就决定聘用我当他们女儿的家庭教师。以后每周的一三五晚上,我都要去他们家给孩子上中文课。”
江澈一听,马上很关心地说:“晚上你一个女孩子出去可不安全,我开车送你吧。”
“不用,他们会派车接送我的,就不麻烦你了。”
当不成护花使者,江澈心底满是失落,表现上却竭力笑得若无其事:“那……好吧。”
“对了,你来得正好。我得了一样好东西,分一半给你呀!”
舒眉一边说,一边从挎着的小背包里取出一样东西,笑吟吟地展示给江澈看。那是一个小巧精致的长方形铁皮盒,上面印着清一色的英文。虽然那些英文单词江澈不是完全看得懂,却看懂了最重要的一个,呀的一声脱口而出:“。”
“是呀送了我一盒巧克力。cadbury的巧克力我在家时就很喜欢吃,没想到现在还能吃到民国版的。”
舒眉一向爱吃巧克力,全世界所有著名的巧克力品牌她几乎都无一疏漏地品尝过。cadbury是英国历史最悠久的巧克力品牌之一,也是她很喜欢吃的一个巧克力品牌。穿越时空来到民国后,她还没有吃过巧克力呢。因为彼时巧克力是一种很昂贵的糖果,一般人是吃不起的。她那点寒酸的教书匠工资也买不起。
《义勇军进行曲》的作者聂耳,曾经因为初恋女友袁春晖从没吃过巧克力,打算满足一下她的愿望,结果攒了很久的钱才为她买了一块而已。
现在得到了一盒巧克力,舒眉如同得了宝贝似的眉开眼笑。打开铁皮盒,她迫不及待地取出一小块独立包装的巧克力。然后把盒子交给江澈拿着,自己空出双手剥去包装纸。将剥出来的巧克力糖含进嘴里时,那种久违的香浓醇厚让她无比满足地嗯了一声:“好吃,真是好吃!我剥一块给你也尝一尝啊!”
一边说,她一边飞快地剥出另一小块巧克力,不假思索地直接递到江澈嘴边。
江澈在饮食方面是非常小心的人,轻易不吃别人给的东西,以防遭人下毒暗算。但是对于舒眉拈在指间、喂在唇边的这块巧克力,他毫不犹豫地低下头就着她的手含进了嘴里。虽然纯黑巧克力的苦味明显,但他的感觉却如饮千觞蜜,满心流淌着浓浓的甜蜜感……
这一天,是烟波玉从良嫁人的好日子。
择定的良辰吉时一到,在锣鼓喧天、鞭炮阵阵中,烟波玉被一顶大红花轿抬出了天香楼,抬进了吴仁义专门为她准备的一栋小公馆。这是她的要求与坚持:“我才不要和你那个母老虎一块住,不想受她的闲气。”
吴仁义自然不会拒绝了,一来新人美如玉,正是心肝肉似的疼着宠着的时候;二来,家里的那只母老虎虽然病了,可是虎倒威风在,他也还是有些顾虑。干脆另外弄间金屋藏娇,清清静静自自在在地过起了二人世界。
因为“烟波玉”这个名字,是在天香楼挂牌卖笑的花名。如今她要脱籍从良嫁人了,自然不能继续用青楼花名,得改个名字才行。出嫁前夕,她和吴仁义商量着要改个什么名儿好时,吴仁义笑嘻嘻地捏了一把她欺雪赛霜的白皙脸蛋说:“我最爱你这一身雪白的皮肉了,要不然以后就叫雪玉吧。”
烟波玉想了想,倒是挺中意这个名字的。“雪”是一个极洁极净的字眼,充满了纯净的美感。虽然她风尘出身,似乎有点配不上这个字。但是她即将从良嫁人,以后就是良家妇女了。下半生将要干干净净地做人,择一个“雪”字为名也不以为过吧?
“嗯,这个名字我喜欢,那以后我就叫雪玉了。”
是夜的所谓“洞房”,虽然吴仁义早就沾过雪玉的身子,但可以把这个人间尤物完全地据为己有了,还是让他格外兴奋。何况雪玉风月出身,深谙房中媚术。在这个嫁作新妇的夜晚,自然是格外卖力,在床上把他服侍得欲-仙-欲-死如登极乐。
半宿颠鸾倒凤后,雪玉偎在吴仁义怀中疲倦睡去。一只肤光胜雪的玉臂搁在被面上,在大红烛光的掩映下,有着夺目的光彩。他惬意地摸着那只滑溜溜的膀子,觉得中年男人的三大喜事,自己只差一桩就可以圆满了。
中年男人三大喜,升官发财死老婆。
金鑫商社副理事长吴仁义,主要负责经营烟土生意,是商社最赚钱的一项买卖。吴仁义掌管烟土行十几年,早就已经赚得盆满钵满,所以财他早就发了。而现在,让他畏之若虎的凶悍老婆也活不了多久,他已经背着她纳了雪玉这位美妾,提前享受到了死老婆的快活。
所以,吴仁义只剩下最后一个“升官”的心愿。多年来,他一直是金鑫商社仅次于理事长的副理事长。如果有朝一日李保山这位老东家不在了,那个乳臭未干的少东家李星南肯定管不好这么大一摊子。吴仁义完全可以趁机一脚踢开这位不中用的“太子爷”,自己升任理事长。
只是,李保山一直活得很硬朗,硬朗得让吴仁义都有些不耐烦了!他开始琢磨着要如何取而代之。
吴仁义想要“阴谋篡位”,推翻李保山自己当金鑫商社的一把手。这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至少仅凭他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怎么也要联合上另一位掌权的常务理事共同行事才有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