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来临的时候,春光已暮,处处绿肥红瘦。桃李杏樱都诸芳凋零后,栀子花事正好,一朵朵洁白的花朵在薰风中悄然香馥。
福音堂教会小学为学生们订制的校服已经全部做好送来了。舒眉兴冲冲地一边把校服发下去,一边交代学生们当晚回家洗头洗澡,第二天要干干净净地穿着新校服来学校上课。
学生们捧着新发的校服都兴奋极了。次日一早,他们一个个全部干干净净地穿着崭新的校服来了学校。满教室的孩子们终于不再是脏兮兮的小乞丐模样,终于有了“祖国的花朵”该有的干净又整洁的精神面貌。
舒眉看得眉眼笑盈盈:嗯,这才像是小学生的样子嘛!以前根本就是一群小乞丐。
福音堂小学的学生们穿上新校服这一天,关野信也特意赶来了,还带来了一大袋日本传统的金平糖分给孩子们吃。这种球形糖果状如雪花,而且也像雪花一样入口即化,口感十分甘甜。
有新衣服穿,又有糖果吃,这一天,学校的所有学生们都像过节一样开心。舒眉也心情很好地对着关野信笑道:“学生们今天这么开心,都是因为你,我代表他们向你深表谢意——谢谢你捐钱做校服,也谢谢你带来的糖果。”
关野信的心情却不是太好,脸上的笑容只是虚浮的一层,说话时也有些没精打采:“没关系,不用谢。”
那天须磨弥吉郎来找过舒眉的事,并未刻意对外甥隐瞒。恰恰相反,一回到领事馆后,他就叫来关野信告知自己刚才与舒眉见过面,并将他们的谈话内容和盘托出。
须磨弥吉郎与舒眉的谈话内容,让关野信的脸色自然好看不了。不过失望之余,他犹自寄予希望。
“我知道舒眉对日本人的印象并不好。但是世事无绝对,有些观念是可以慢慢改变的。最初她也不愿意和我交朋友,后来却成了我的朋友。现在她不愿意和我有更深一步的交往,不代表以后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太郎,你怎么就这么执迷不悟呢?这个中国女孩子都斩钉截铁地表了态,绝对不会和你有普通朋友以外的关系,你还要人家怎么说才肯死心啊?我奉劝你一句,不要自取其辱。”
关野信脸色一白,却依然固执己见地坚持道:“舅舅,我真的很喜欢舒眉。我还是想多争取一下,请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如果到时候还是改变不了她的心意,我再放弃也不迟啊!”
须磨弥吉郎拿他没办法,只能悻悻然地哼道:“你呀!我把话撂在这里,你根本就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
关野信低下头,不作任何辩解地保持沉默。他何尝不知道这种争取可能只是徒劳一场呢?虽然与舒眉相识时间不长,但是对于她的性格为人他还是有所了解的。如果她果真那么斩钉截铁地表态过绝不会嫁给一个日本男人,那么他想要与她结合的希望就微乎其微了。可是,如果一点都不去争取就放弃,他实在是很不甘心。
舅甥间的这场谈话过去几天后,须磨弥吉郎很快又找到关野信进行了第二次谈话。神色间满是狐疑地说:“你知道吗?舒眉的身世有问题,根本不是她所说的那样。”
关野信一怔:“舅舅,您为什么这么说?舒眉的身世能有什么问题?”
那天在教会小学,须磨弥吉郎最初只是无意中问及舒眉的家事。发现她一再刻意回避这方面的问题后,直觉告诉他,这个女孩子似乎在隐瞒什么。所以,他让人在北平调查舒眉的父亲舒鹏飞其人,却发现过去的一二十年间,名叫舒鹏飞的人虽然有不少,却没一个是生意做得极红火的大富商。
把来龙去脉细说一遍后,须磨弥吉郎满脸警惕地说:“既然北平城根本就没有一个名叫舒鹏飞的富商,也就是说舒眉自述的身世来历全是谎话。她为什么要编造这样的谎话呢?这个女孩子一定有问题。”
关野信虽然听得满心震荡,却还是本能地要为舒眉说话:“舅舅,她只是一个年轻轻的女孩子,能有什么问题呀?虽然她没对自己的身世说真话,但我想她应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是故意要骗人了。”
“太郎,你喜欢上一个没家世没根底的中国女孩也就算了,可是她连自己的身世来历都要撒谎骗人,这就很成问题了。而你居然还要帮她说话,真是太糊涂了!”
舅舅的训斥让关野信无法反驳,只得垂头不语,而须磨弥吉郎还有话要说:“太郎,你说她有难言之隐,这点我同意。问题是什么是她的难言之隐?一般来说,有所隐瞒就意味着有见不得光的事,所以必须遮遮掩掩。她曾经自称被一个南京商人买下作妾,我倒觉得这个说法或许有几分真。你觉得,她会不会是那一类席卷了金银细软与人私奔的豪门逃妾呢?”
关野信断然否决:“不,绝不可能。舒眉的气质修养绝对是大家闺秀,不可能是豪门小妾了。”
“如果不是这类人,那么就是另一种可能性了——我怀疑她是共-党。”
“什么?舅舅,你为什么会怀疑她是共-党?”
“因为共-党最喜欢发展进步青年和学生加入他们的阵营。无论是在北平,还是上海、南京、武汉、广州等地,共-党经常煽动学生闹学-潮。现在国共两党正在打内战,国民党剿共-党剿得厉害,共-党当然也不会束手就擒,听说派了不少党员来南京搞地下活动,收集情报。如果舒眉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世,她没准就是中-共的地下党员之一。”
关野信听得又惊又疑:“可是,如果舒眉真是共-产-党派来南京的地下党员,应该会为她编造一个周密稳妥的身世来历吧?怎么可能会被你一查就查出有问题呢?”
这个反问问得须磨弥吉郎一怔:“这……或许,是共-党那边一时疏忽了?总之,这个舒眉有问题,绝不适宜成为关野家族的长媳,你最好别在她身上浪费时间了。”
关野信离开福音堂教会小学时,舒眉像往常那样亲自送他出去。他一边走,一边回想起舅舅须磨弥吉郎对她那个“共-党”的判断,心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如果她真是共-产-党,那我和她之间就更加不可能了!
九一八事变后第三天,中国共-产-党就发表了抗日宣言。而国民党政府却采取了不抵抗政策,蒋-介-石以攘外必先安内的理由全力围剿共-产-党,把重心放在打内战上面,而不是与日本人作战。
所以关野信不难明白,如果舒眉真是共-产-党,以中国共-产-党对日本侵华行为的零容忍态度,她身为党员一名,自然与日本人更加不可能有任何亲密关系了。
关野信的叹气被舒眉听到了,她有些不解地询问:“你怎么了?唉声叹气的,出什么事了吗?”
迟疑了一下后,关野信决定不再自己瞎猜,而是当面锣对面鼓地跟舒眉求证一下。于是他问得开门见山:“舒眉,你……是中-共的地下党员吗?”
这个问题实在太出乎舒眉的意料了,她睁大眼睛看着关野信,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顿时扑哧一声笑开了。
“什么?你怎么会这么问呢?请问我身上哪一点让你觉得我像中-共的地下党员了?”
舒眉忍俊不禁的失笑,说明了这个猜测的可笑。关野信本能地心头一喜后,却又犹自不放心地追问:“你……真的不是吗?”
“当然不是了。中-共的地下党员是那么好当的吗?那需要钢铁般的意志和百折不挠的精神,我身上可没有这种标准配置。如果谁想发展我去当地下党员,我的回答除了no还是no!我很有自知之明了,像我这种娇生惯养的白富美,干不了潜伏那么高风险的活。一旦被敌人抓了,不用严刑拷打我就什么都招了。到时候可就太对不起组织对不起党了!”
虽然舒眉说的话关野信不是全部能听懂,但她话里的意思他已经明白了,也完全放心了。他如释重负地一笑道:“不是就好,当共-党的确很危险,不适合你这样娇滴滴的女孩子了!”
“那个,是谁告诉你我有共-党嫌疑的?”
关野信想了想,决定不把舅舅供出来,以免惹舒眉不高兴。便含糊地回答:“这个不重要了!”
“谁说不重要了?我真的很想知道是谁这么看得起我,觉得我是一块地下党员的好材料。如此魔性的鉴定结果,太让人无语了!”
“啊?后面那句话什么意思?”
“呃……就是生气的意思了。”
“你别生气了,只是误会一场了。因为,最近国民党在南京城排查中-共派来秘密潜伏的地下党员,所有新来南京的人都或多或少会被调查,尤其是你这种女学生——你应该知道吧?共-产-党最喜欢发展进步学生来闹革命。”
“嗯,有所耳闻,不过我真不是闹革命的料。我没有改天换地的雄心壮心,只想安安稳稳地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当然,我十分钦佩那些富有斗争精神的革命人士,像江姐、赵一曼这些女英雄我都深表敬意。只是钦佩归钦佩,敬意归敬意,真要我学她们那样去闹革命,臣妾实在做不到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