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初一到十五,这半个月内南京城里都是过年的喜庆气氛。等到正月十五的元宵节一过,1937年的牛年春节就算划上句号了。
吴仁义在春节期间就开始着手准备启程去上海,再坐船前往香港。在正式出发的前几天,他还特意加订了一张船票,准备多带上一个女人。那个女人自然不会是他的结发妻子,而是他前阵子经常带回家的一个评弹艺人琼仙。
琼仙虚岁才十六岁,是土生土长的南京人。她学了苏州弹唱刚出道不久,在夫子庙一带的几家茶馆轮流卖艺。因为长得明眸皓齿楚楚可怜被吴仁义看中了,软硬兼施地把她弄上了床。上过床才发现,这小姑娘还是个雏儿,处子血撒得绸床单上斑斑点点,珠泪也滚得丝枕上到处都是。
在琼仙身上尝到了这么一个鲜儿,让吴仁义爱不释手。近两个月,他都一直跟她保持着肉体关系,只要想女人了就派人把她接到小公馆云雨一番。琼仙虽然满心不乐意,但是她一个无依无靠底层阶级出身的卖艺女子,对着这么一个有财有势的男人,除了无奈地顺从之外又能怎么办呢?
大年初七那天,吴仁义又把琼仙接来公馆,打算最后享受一次这个新鲜水嫩的小雏儿。谁知道,琼仙却面色惊惶地告诉他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吴爷,我……我怀孕了。现在怎么办?”
这个消息,让吴仁义又惊又喜地哈哈大笑起来,“什么?你怀孕了!好,太好了!怎么办?当然是生下来。我吴仁义终于要当爹了!”
原本,吴仁义只是把琼仙当成一个解闷与满足欲望的小玩意。但是怀孕一事让他改变了对她态度。毕竟,这可是头一回有女人怀上了他的孩子。以前欢场上勾搭上的烟花女子都被断根汤绝了生育功能。一想到自己即将为人父,他就开心得无以复加。所以,他当天就打电话去船务公司,为琼仙加订了一张一等舱的船票。
正月十五元宵节,按照中华老传统的民俗,元宵节这天一定要吃元宵——南方这边则叫“汤圆”。合家团聚吃汤圆,寓意着新的一年“团圆美满”。
南京人也不例外,家家户户这一天都聚在一起吃汤圆。吴仁义的小公馆里,他正喜笑颜开地和琼仙一块吃着软糯香甜的枣泥汤圆。屋里屋外,还守着十几个神色警惕的保镖。越是要走了,他就越是小心谨慎,不想给那些想要他的命的人一点可乘之机。
吴太太来到小公馆敲门时,因为保镖们都认识她,并没有上前阻挡。佣人打开门让她进屋后,看着吴仁义和琼仙一起双双对对地吃汤圆,她的瞳孔一缩,瘦骨嶙峋的身体一晃,似乎有些站不稳就要跌倒的样子。
见到这位活鬼似的病妻又找上门来了,吴仁义坐在餐桌旁并不起身。他把手里的汤勺扔回碗里,十分不耐烦地皱了皱眉道:“你怎么又来了?身体不好就不要到处乱跑,在家里安心养病不行吗?”
瞟了琼仙一眼后,吴太太一瞬不瞬地盯着吴仁义问:“我听说你又多订了一张船票,是准备要带谁走呢?这个女人吗?”
这回吴仁义连骗她都懒得骗了,反正明天他就要出发去上海了,对这位病妻也不必费事继续敷衍了。
“是啊,我要带琼仙一起走,因为她怀了我的孩子。不像你,二十多年了连一男半女都生不出来。你说你算什么女人啊!”
吴太太的身体又摇晃了一下,她僵着一张脸,声音嘶哑地问:“我知道你早就嫌弃我了,只不过直到今天你才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吴仁义,你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带我去香港,你之前说的那些话只是在骗我的。是吧?”
“是啊,当时我还有耐心敷衍你,但是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段锦儿,夫妻一场我原本不想把话说得这么绝的,可你非要问,我也就不得不说了。从此以后,咱俩桥归桥路归路,不再有任何关系。你愿意再嫁随便,我想再娶也不关你的事。”
吴太太惨淡一笑:“我现在这个样子,还能嫁谁呀?你倒是蛮可以再娶一个美娇娘,譬如这位琼仙姑娘。你多大了?”
琼仙怯怯地回答:“我……今年十六。”
“十六岁。”吴太太无限怅惘无限凄凉地一声长叹,“吴仁义,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也是十六岁。那天是你头一回来我家,我正好在门口荡秋千,穿着一件水红色的衫子。你当时一见了我连路都走不动了,停下来看得两眼发直。还记得吗?”
吴仁义再次不耐烦地皱眉道:“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你就别翻来覆去地说了。就你现在这副活鬼似的病容,还老提自己当年如何貌美如花有意思吗?那可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往事不堪回首。”
“是啊,往事不堪回首。当年那个长跪不起求我点头答应嫁他为妻的小徒弟,如何变成了有财有势的大老板,看不上我这个又老又病的原配了。吴仁义,你这个负心薄幸没有心肝的男人。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放着那么多师兄弟不挑,唯独挑中了你这个白眼狼。”
吴仁义无所谓地一耸肩:“你骂够了没有?我碗里的汤圆都要凉了,可没空再继续听你开骂。来人啊,请太太回家吧。”
两个保镖听令上前,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吴太太离去。她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笔直地走向门口。走了几步后,却又重新转过身看着吴仁义说:“吴仁义,既然你我今日恩断义绝,当年你给我的订情信物我也就没必须继续留着。那个银手镯还是你花了半年月饷买的,我今天就还给你好了。”
一边说,吴太太一边低头从手袋里掏东西。她的手腕已经瘦成皮包骨,任何镯子都戴不住了。
吴仁义并不想要发妻戴过的东西,因为她是身染恶疾无药可治的绝症病人,他嫌晦气。他毫不掩饰满脸的嫌弃,并掉过头一派无所谓地说:“算了吧,我不想要。如果你也不想要了,就扔……”
话还没说完,他忽然听到了枪声。连续密集的一连串枪声,像鞭炮似的炸响在耳畔,也炸在他身上。伴随着枪声响起的,是琼仙惊骇万分的尖叫声。
最初的一刹那,吴仁义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直到他难以置信地发现,自己的胸口至腹部多了许多个鲜血汨汨的弹孔。再抬头看向立在几步开外双手执枪的妻子,他哑着嗓子艰难地道:“你……你居然……”
吴太太定定地看着他,她的眼神就像是一道凛冽的刀蜂的光芒,明晃晃地刺过来,带着冷漠决绝的杀气。这一刻,这个已经病入膏肓虚弱不堪、连站都快要站不稳的女人,仿佛又重新变回了当年那个性格激烈舞刀弄棒的镖师女儿。谁敢惹她她就敢砍谁,眼睛都不眨一下。
片刻之前,吴太太从手袋里取出来的并非银镯,而是一把驳壳枪。那一连串的枪声,是她扳动枪机一瞬间放光了手中那把驳壳枪里所有的子弹。驳壳枪有特殊性能——可以扳一下枪机,只射出一颗子弹;也可以推动一个掣钮,使扳动一下枪机后将膛内的一梭二十发子弹,一下子全部发射出来。
二十发子弹全部打在了吴仁义身上,这让他必死无疑。用最决绝最激烈的方式,吴太太结束了自己和这个无情无义的男人的婚姻关系。
临死前的最后一刻,吴仁义满心悔恨不已。不过他的悔恨并不是因为负了发妻招来横死,而是懊恼自己居然忘了这个女人当年是何等火爆的性子,一时大意地以为她已经被病魔折磨得没了棱角。所以防来防去却忘了防她,到头来竟是死在她的手里。
吴太太走到吴仁义身边蹲下去,冷笑着看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她无比痛快地吁出一口长气道:“吴仁义,当年你求我嫁给你的时候说过什么话,你一定都不记得了吧?可是我还记得,你说如果以后你有负于我,就天打五雷劈——既然天不打你雷不劈你,那就我自己动手好了。不要怨我无情,是你逼我的。我也给过你回心转意的机会,可惜你自己浪费了。”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一屋子的保镖全都呆掉了,不知如何是好。和吴仁义一样,他们谁都没有想到要防备吴太太。而吴仁义中枪身亡后,他们谁也没有打算对付吴太太——如果开枪射杀吴仁义的是俞氏兄弟或江澈,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当场开枪击毙对方。可是对着这么一个病歪歪的女人,他们都觉得下不了手。至于一旁的琼仙,早就已经吓得晕过去了。
吴太太自己倒是一派坦然无惧。确认吴仁义已经死后,她缓缓站直身子,谁也不看,只是对着墙壁漠然地说了一句话。
“报警吧,就说我段锦儿弑杀亲夫,现在伏首认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