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福音堂离开后,舒眉又抱着孩子特意去了一趟薛公馆找薛白。
一开始,薛白还以为舒眉是为了近日启程前往广州的事来商量什么细节。没想到,她落坐后却交给了她一封密封的信件,一脸拜托的神色道:“薛白,如果我有什么意外发生,请你把这封信交给江澈。”
这话听得薛白一怔:“舒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为什么你觉得自己会有意外发生呢?”
舒眉心中埋藏的这份隐忧由来已久。因为早在她穿越时空来到民国之前就已经从江明石口中得知,自己在江澈父子身边待的时间并不长久。当时年近八十的老儿子曾经说过,在他还是一个婴儿时,她就已经离开了。
婴儿指小于一周岁的儿童。小明石现在差不多三个月大,舒眉可以预见自己离开的日子应该就在短短几个月内。而她肯定自己绝不会因为别的原因离开他们父子,所以猜测没准是自己遭遇了什么意外。或者失踪;或者横死;毕竟时逢乱世,发生什么样的意外都不稀奇了。
虽然很不甘心自己的生命将如此潦草仓促的结束,但舒眉更不放心的是被撇下的江澈。孩子毕竟还太小,还是一个只懂得吃喝撒拉睡的奶娃儿,不懂得生离死别带来的锥心痛苦。可是江澈就不同了,这样的意外打击,极有可能完全击垮他。
如果她的“离开”发生在抵达美国之后,那么江澈还可以得到姐姐江澄的安慰。但是如果她的“离开”发生在登船去美国之前,她怕他会痛苦绝望得不肯走,那样可就不妙了。所以,她打算给他留下一封手书,安慰他、鼓励他带着孩子去美国开始新生活。
对于薛白的疑惑,舒眉决定实话实说。当初薛白和关野信一样发现了她的身世来历成谜,但是最终并没有揪住她的这一痛脚穷追猛打。现在既然要拜托她为自己善后,自然也不应该再刻意隐瞒她什么了。
于是,舒眉与薛白开始了一番长谈。谈话的内容,听得薛白脸上的神色惊愕诧异到了极点。最后结束谈话时,她犹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舒眉,我真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都是真的。你的身世来历居然会稀奇古怪到这个地步——八十年后的未来人,这简直让人无法相信。”
顿了顿后,她又不无同情地叹息道:“如果你说的都是事实,那么你和江澈父子在一起的日子就剩最后短短几个月了。天啊!我都不敢想像如果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江澈会伤心痛苦到什么地步。”
“我也不敢想像。所以,我要留下这封信,让他不要因此一蹶不振,哪怕为了孩子也要振作起来。”
理解地点头接过那封信后,薛白又若有所思地问道:“对了,既然你说你来自未来,那么民国相对你们的时代自然已经成为历史。我相信眼下这场上海保卫战的结果,在史书中一定有所记载。你知道是什么吗?”
“知道,淞沪会战输了,南京也丢了,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力劝你现在和我们一起避往广州的原因。”
倒抽了一口冷气后,薛白难以置信地一迭声追问:“什么?平津没守住,上海保卫战也输了?连首都南京都丢了?国共两党联手集全国的人力物力财力都打不过日本人?他们就真的这么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吗?”
“别担心,这场战争日本虽然目前看似遥遥领先,但国共两党最终在八年后彻底击败了他们,让小日本彻底滚回了老家。”
“八年,你是说这场战争打了八年才取胜?”
“是的,非常艰苦的八年。而且打完抗战后,国共两党又爆发内战,最后中国共-产-党在1949年把蒋-介-石赶去了台湾,建立了新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彻底结束了民国的历史。”
薛白吃惊得无以复加:“你说什么?内战打到最后,国民党居然输给了共-产-党?”
“没错。”
谈到这里时,舒眉忽然想起来一件事,特别叮嘱道:“对了薛白,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爸爸薛岳将军在抗日战场上如果没有以身殉国的话,你们全家人一定要跟着蒋-介-石撤去台湾,千万不要因为故土难离而留在大陆。就算你爸爸以身殉国了,你们全家人也还是要想办法离开大陆,去不了台湾就去香港。否则,文-化-大-革-命爆发后,你们这些国民党家属会被整得很惨的。”
舒眉这一忠告薛白虽然听不太明白,但她慎重其事的神色与语气都令她懂得了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下意识地就点头道:“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是文-化-大-革-命,但是你的忠告我会牢记于心的。谢谢你。”
“不客气。薛白,你曾经帮助过我和江澈,我们俩却一直无以为报。现在我作为一个未来人,可以因为了解历史的发展而指点你和家人避开一些灾难,我真的很高兴。”
舒眉与薛白的一席长谈结束后,薛白亲自驾驶着马车把她送回了中央饭店。
马车在饭店门口停住时,薛白一边抬起头端详着这栋欧式风格的建筑物,一边不敢相信地慨叹道:“想不到八十年后这家饭店还依旧存在,而你就是因为住进了这里才被时空转移到民国来的。这简直就是神话一样的故事啊!”
“是啊,我猜测在这个历史悠久的老饭店里有一个时空隧道,会很偶然的开启与关闭。我当时应该就是遇上了时空隧道开关的一瞬间,所以突破时空限制来到了民国。”
“舒眉,如果这个饭店有时空隧道,那么我觉得你们不应该再住在这里。或许你的忽然‘离去’,不是发生了什么意外,而是再次遭遇了时空隧道的开关,又把你送去了其他时空呢?”
薛白的话让舒眉蓦然一凛,的确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当时入住中央饭店时,她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觉得这家饭店离总统府最近,安全系数最高。但是薛白这么一提醒,她才意识到,这个可以变幻时空让她从21世纪送来民国的饭店,也是极有可能再把她送走的。
“是啊,你说得很对。这家饭店不能住了,一会儿江澈回来后,我们就立刻收拾行李换去另一家饭店住。”
“也不用换去别的饭店了,干脆直接搬去我家吧。反正三天后我们就要一起坐火车去广州,住在我家出发时也方便。”
“这样也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跟我你还客气什么。要我说也别再拖延了,走,我现在就陪你上楼去收拾行李,马上搬。”
薛白陪着舒眉上楼进了客房。他们眼下住的这间客房并非舒眉最初来时的那一间,因为那间的空间不够大,所以江澈另外要了三楼的一个大套间。
小明石已经睡熟了,舒眉把孩子在卧室的西式铜床上放下后,就开始着手收拾一家三口的衣裳行李,薛白也在一旁帮忙。
将几个行李箱装满后,舒眉便去盥洗间去收拾洗漱用品。推开房门迈进室内的那一瞬,她的眼前忽然眩黑一片,脚尖根本触不到实地,有着一种高空坠落的奇异感觉。那种坠落竟似是无边无际的……
眩黑中的坠落感,如此强烈又如此熟悉,舒眉蓦然有所明了地尖叫:“不……”
当身体终于落到了实处,当视觉终于从眩黑渐渐恢复为清明,舒眉发现自己依然身处那个大小房型不变、但装潢全然不同的盥洗间。
趴在冰凉的地板上哆嗦了好半天后,可以预知到发生了什么事的舒眉努力爬起来,白着一张脸拉开盥洗间的门往外走。不出所料地发现,干净整洁的客房中室内装饰也完全变了样,亦全然不见薛白与小明石的踪影。
舒眉继续打开客房的大门走出去,看见走廊上有位西装革履的男士正一边拿着手机打电话,一边朝她走过来。那是一部智能手机,进一步证实了她的猜测——时空隧道又把她送回了现代社会,具体是哪一年虽然还不清楚,但肯定距离她离开的年份不会太遥远。
舒眉浑身无法自抑地发着抖,她倚着门框强撑住自己的双腿不要软下去,一张脸惨白到了极点。路过的男士发现她有些不对劲,停下脚步关切地问了一句:“小姐,你没事吧?”
舒眉不答反问:“先生,你能告诉我今天的具体日期吗?哪年哪月哪日?”
“今天的日期——哦,今天是2016年四月一号愚人节。”
“什么?又是愚人节?”
舒眉觉得自己简直要疯了。她抬起颤抖的双手捂着脸,一双手是冰凉的,一颗心也是冰凉的,从指缝里汹涌出来的眼泪也是冰凉的。泪水如一阵急雨撒落时,她亦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