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明石留给舒鹏飞的是一个越洋长途号码。舒眉迫不及待地拨通电话后,话筒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hello。”
那个苍老的声音,敲打在舒眉的耳膜上,脆生生地敲开了泪水的闸门,眼泪夺眶而出时,她哽咽着开口问:“小石头,是你吗?”
“小石头”是江澈为儿子取的乳名,这个皮实的乳名承载着父母希望孩子可以像石头一样坚强坚固长命百岁的心愿。
话筒那端片刻的沉默后,再次响起的声音悲欣交集、感慨万分:“母亲,终于等到了你的来电。看来,果真就像父亲和薛阿姨猜测的那样,当年你在中央饭店的神秘消失,是被时空隧道转移回了现代。”
“是的,我又回去了——被时空隧道送回了2016年的南京。我离开后,你爸爸他……他是怎么接受这件事的?”
“当时我太小了,并不清楚具体情况。不过长大后听薛阿姨说,那天他悲痛欲绝,几乎要疯了!如果不是你留下了一封信给他,他一定不肯走,不肯离开中央饭店一步,更加不肯离开南京城。那样我们父子俩没准就要葬身于南京大屠杀了。”
“后来呢?这些年你们过得好不好?”
“后来我们还是按原计划去了美国。在姑姑的帮助下,几年后也在美国定居了。父亲用带过去的金条开了一家保安公司,生意做得很红火。物质方面应有尽有,衣食无忧。但是在精神方面父亲一直不快乐,因为他一直怀念您,终身没有再娶。”
舒眉的心痛得无以复加,那是一种宛如被子弹穿心而过的痛苦,她仿佛可以看见心脏爆出一个血溜溜的洞口,剧痛难当。一边抹去满脸汹涌澎湃的泪水,她一边泣不成声地问:“你说他去世前写过一封信给我,信在哪儿?我想看,越快越好。”
“信件我已经带回了美国。如果你希望尽快看到它,我只能先把它翻拍成照片,再以通过网络以邮件方式传给你。”
“好,那就先传信件照片给我,然后再把实物寄给我吧。”
“我不会把原件寄给你,我会亲自带上它,再回国一趟。母亲,很高兴还有机会再见到你。”
舒眉满怀着母性柔情地说:“小石头,你已经不年轻了,身体吃得消这样的长途飞行吗?要不算了,还是我订机票去美国见你吧。”
“没关系,我虽然老了,身体状况却还过得去,头等舱的长途飞行也不算太辛苦。最重要的是,我希望在南京和你见面——因为南京对我们一家人来说意义非凡。虽然我很小就离开了那座城市,但父亲终其一生都希望能带着我重返家乡,带我看看他和你一起生活过的地方。他的心愿虽然没能完成,但是我相信,他一定很乐意由你领着我故地重游。”
舒眉明白了,她含泪微笑道:“是的,他会愿意的,我也愿意替他完成这个心愿。——小石头,那我在南京等你回来。”
网络时代的通讯之便捷,让大洋彼岸的江明石在挂断电话半个小时内,就把江澈那封信件的电子版发到了舒眉的邮箱里。
电子版的信件图片打开后,那一笔工整清劲的小楷一跃入眼帘,舒眉就忍不住又泪眼模糊起来。一个字一个字无比珍惜地读下去,她眼中的泪水一行又一行地涌出来。
爱妻舒眉见信如晤:
提笔给你写这封信时,我已经是垂暮之年。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多年以后,老去的我依然清晰记得当年的你。虽然,那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久远往事。
四十年前的南京城,我失去了你,小石头失去了母亲。我曾经以为我们一家三口可以永远厮守在一起,却原来,命运只给了我们如此短暂的相聚。你留下的信件,让我明白了你我二人竟是如此的情深缘浅。此情只能成追忆,今生今世空惘然。
你在中央饭店神秘消失后,我强忍悲痛按你信中所说,带着儿子按原计划远渡重洋去了美国。此后的四十个年头里,再也没有回过故国。因为正如你所说,故国在接下来的几十年中,先是战乱不休,继而是政治运动不断,像我们这种有着华侨背景的人实在不适宜回国。尽管我很想带小石头回趟南京,去一一重游那些承载着我们相识相知相爱的记忆的地方,重温当年鸳梦。
犹记得那一日,你我在中央饭店的初相遇;
犹记得那一个黄昏,你我在福音堂里一起并肩弹琴;
犹记得那一个月夜,你我一起泛舟秦淮河时的良辰美景;
犹记得那一处江南庭院,你我之间的第一个吻;
……
岁月如大江东去,浪淘尽的匆匆一生中,被深刻记住的总是最珍贵的记忆。如珍珠般贮藏于心底,完整如初、美好如初。
四十载光阴倏忽如电抹,如今的我,已是白发苍苍一老翁。而未来的你,却还不曾出生问世。昔年古人感慨一双爱侣的无法长相守,曾作诗道:“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然而,在你我之间,不只有着年龄的差距,更有着时空的隔阂。终我一生苍老,也无法等到再睹你红颜一笑。
舒眉爱妻,今生无缘再见,唯盼来生。来生若有缘,愿与卿白首不相离。
夫江澈手书
将整封信读完后,舒眉趴在电脑前恸哭不绝。站在女儿身后的舒鹏飞,尽管已经是饱经世事久历世情的中年人,却也被这封时隔多年仍深情不改的情书催红了眼圈……
江明石预订了这个周末从纽约直飞上海的飞机,然后再从上海转飞南京。在他赶到南京前,舒眉谢绝父亲的陪同,坚持独自一人先去重访旧地——八十年前,那些她曾与江澈在三十年代的南京城留连过的旧地。
经历了八十年光阴的打磨后,南京城早已不复当初民国时期的模样,整座城市发生了几乎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很多老地方都不复存在了,譬如福音堂;譬如月来阁;譬如金门服装店。而像秦淮河、玄武湖这些地方虽然千百年长存,但风景也不再似旧年。
舒眉独自漫步于秦淮河畔时,天空忽然洒下一阵珠子似的急雨。她躲进路边一家卖工艺品的小店避雨,店堂里正幽幽地播放着周杰伦那首中国风的《烟花易冷》。
繁华声遁入空门折煞了世人
梦偏冷辗转一生情债又几本
如你默认生死枯等
枯等一圈又一圈的年轮
……
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
我听闻你始终一个人
斑驳的城门盘踞着老树根
石板上回荡的是再等
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
我听闻你仍守着孤城
城郊牧笛声落在那座野村
缘份落地生根是我们
……
舒眉以前曾经听过这首歌,但当时听得并不在意,过耳即忘。此时此刻,却听得字字入心,句句伤心。“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我听闻你始终一个人”“如你默认,生死枯等,枯等一圈又一圈的年轮”——这首歌的歌词,仿佛就是她与江澈一生情缘的写照。
店门外,春雨如泣。店堂内,舒眉的眼睛也不由自主地下起了小雨,泣不成声。店里的客人与老板,都十分不解地看着这个悲伤落泪的女孩子。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当众洒泪,但所有人都可以肯定一点:她一定很伤心、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