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萍和苏蛰从祠堂出来的时候,雪下得大,都看不清路了。
如同他们的路,也看不清了,这趟吴国之行,吉凶难测。
“萍儿,现在反悔,还有机会。”苏蛰在风雪里,眸光明亮。
“父亲常说,男女皮囊有差,骨,无差。”戚萍抬眸看他,一笑,“我父亲犯下的罪,钱家犯下的罪,我不会让任何一个,被时间埋葬。”
苏蛰扯扯嘴角:“从小可第一天遇见你,你一个弱女子,就要跟小可比武,那时候小可就觉得,嗯,胆大包天。”
戚萍白了他一眼:“胆大包天?苏领院就不会说点好听的?”
吴国主暗杀,吴王蓄养的顶级刺客,其统率者,称为领院。
眼前这个彬彬有礼的君子,一口一个小可的,竟然是吴国闻风丧胆的存在。
“小可蠢笨,萍儿也可以反悔。”苏蛰俯身下来,轻轻握住她手,“不过,婚诺书白纸黑字,如果你反悔,小可要去禳侯面前告状的。”
“呸,多大了,还告状。”戚萍佯怒,却反手一握,也握住了他的手。
历史,便在这一刻,拐弯了。
飞雪漫天,万家灯火。
相府,姜宅。
宅里张灯结彩,姜氏家人和奴仆都在准备年夜饭,热热闹闹的。
姜攸却自己待在书房,看着面前一堆折子,眉头锁成团。
“夫君,为什么不去前面?大过年的,还要忙公务不成。”公主姬华走进来,温柔的劝。
姜攸没好气道:“你也知道大过年的,就谏官不知,还不肯放过我!你瞧瞧,王上把这半年攒的折子都赏给我了,说他那儿放不下了,让我看着办。”
姬华随便翻开一本,毫无意外,全是弹劾姜攸抛弃亲女,不仁不义的。
“呵,都过去这么久了,还在弹劾?”姬华浮起怒气,语调变寒,“谏官就是看不惯你位高权重,抓住这点死咬罢了!索性交给我来处理……”
“罢了,谏官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王上的态度。”姜攸觉得头疼,揉着太阳穴道,“王上开始不在意,但一直这么闹,王上也开始不耐烦了,不然也不会把折子都赏给我了。”
“王上让您看着办,您不如把折子烧了,您和王上都清静。”姬华出主意。
姜攸眉目一凛,呵斥:“就算是弹劾折子,也是御赐,尔敢烧御赐之物?!”
“姜姬入宫都快一年了,弹劾就没停过,悠悠众口要堵,谈何容易。”姬华急得口不择言,“当年就该把姜姬送到南越去,越远越好,就不会惹出后面的风波了。”
姜攸沉默。
两人一时陷入凝滞,陈年旧事扯出来,都乱成了死结。
“当年,你带姜姬,还有府中其他孩子去上香,白马寺的和尚到底说了什么?才让你回来后,疯了般让我抛弃亲女。”良久,姜攸话题一转,问出了半生的疑惑。
姬华闻言一僵,脸上竟露出畏惧,连站都站不稳了。
她抓住桌沿,勉强支撑住身子,沉声:“夫君,天机不可泄露,我不敢说,真的不敢……”
十年如一日的答案。
姜攸发出嘶哑的自嘲:“呵,我抛弃亲女,连理由都不知道,活该被弹劾,罪无可恕。”
他跌跌撞撞的走出书房,看到雪地里在挂春联的男女,都是他的儿子,回门的女儿,家和万事兴。
“父亲,您忙完公务了?您也来写春联吧。”某个女儿跑上来,挽了他胳膊。
姜攸勉强挤出笑意,嗔怪的瞪她:“纫佩,多大的人了,男女有别,和你妹妹们玩去。”
姜纫佩不肯松手,撒娇道:“妹妹们都和自家夫君玩呢,女儿孤家寡人的,可不是只有找父亲的?”
姜攸也就任她挽着,半正经半玩笑:“你还知道你孤家寡人的?你都二十好几了,给你议的亲你一门没看上,真要把自己耗成老婆婆?”
“我不管,我陪着父亲也好,那些糟男人才配不上我呢!”姜纫佩眉梢上挑。
于是一张本就美到不可方物的脸,更是熠熠生辉,时间不仅没有留下痕迹,反而愈发巧夺天工了。
姜攸目光一晃。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姜纫佩,他的第八女,是那种从小凭这张脸,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的存在。
某个大胆的想法,突然在他脑海里,成形了。
岁关,终于来了。
燕宫,朝露宫。
宫人喜笑颜开的准备新年,贴窗花的,洒扫布置的,王上赏赐的年礼一大堆,金银珠宝把殿里映得煌煌。
姜朝露唤了朱鹊过来,拿出一件狐裘褙子给她:“试试,合不合身,我女红不算好,别嫌弃。”
朱鹊呆住:“夫人送给奴的?”
“对啊,年礼。”姜朝露笑了,一个劲让她赶快上身试,“以前你姊姊给我做过一件百花衣,绣满了长寿花,我至今都留着呢。”
朱鹊拗不过,把褙子穿上,暖意流遍全身,上一次收到新衣服,还是朱莺在的时候,对她说长高了,变成大姑娘了。
“多谢夫人。”朱鹊抹了抹眼眶。
姜朝露摇摇头,很满意尺寸还不错,笑道:“朱莺以前总把衣服做大半号,说希望我长胖点,她话总是很多,鸟儿掉到檐下了会跑来给我说,天上纸鸢飞得高也会告诉我,我们坐在一块儿刷腊肉,每年过年吃锅子,她都要和他们抢捞肉片……”
姜朝露絮絮叨叨,说着说着,就红了眼。
“夫人对姊姊真好。”朱鹊看到褙子襟边绣了一朵长寿花,确实不算好的女红。
“也希望你健康,平安。”姜朝露抹了抹眼眶,向她解释。
言犹在耳,好像姊姊还在的时候,对她也说过:不要荣华富贵,只要你健康平安。
朱鹊泪下来了,这民间最普通,却是最难的愿望。
乱世风雨如晦,困兽犹斗罢了。
年夜饭那天,朝露宫吃了锅子。
摆了几大桌,寺人宫女都能坐下有份,姜朝露在内堂另摆了一桌,就她和魏凉。
魏凉还有些迟疑,姜朝露哪里管他,硬是按了他坐下,斟了两盅酒,一盅给他。
“魏凉,新岁安康。”姜朝露一笑,举起酒盅碰了过去。
砰,酒都洒了出来。
魏凉没有反应,只是指尖摩挲着酒盅:“……我应该说新岁安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