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攸掸了掸华贵的官袍,想起什么:“你不要到处声张,彼时流言一起,弹劾更凶了,会坏了我名声。”
“你现在担心的,只是你自己的名声?”姬华看向突然变得陌生的丈夫。
姜攸长叹:“当年齐国尊姜运动轰轰烈烈,一场指鹿为马人人自危,我犯下罪孽,也是为了家国,无奈无奈之举。身为当事人的我,你以为我这些年好受过么?”
他想起那个怯生生的女子,眉眼细长,笑起来会弯成月牙。
“兄长!你下学了?你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她听见他声音,老远的就跑出来。
她行九,是他最小的妹妹,同父异母。
后来,家人习惯唤她九儿,外人也跟着,称她为姜九。
再后来,她死在他面前时,浑身血污,胞宫,更是从某个地方直接脱落。
……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子菊真相!”姬华打断,厉声质问。
“他怎么突然转了性子,开始爱护身子了?”姜攸眉目开始扭曲,渐渐变得激动,“本来他娘胎里带了病,我是他父亲,舐犊情深,无奈人不胜天,白发人送黑发人,多么深情的一出戏,足矣感动天下,青史流芳,我都排练好了……是他,毁了这一切!”
姬华瞳孔猛缩。
名叫舐犊情深的一出戏,为了感动天下,青史流芳。
二十几年来,父亲的拳拳不舍,珍重怜惜,只是为了把这出戏,推向光辉璀璨的巅峰。
这已经不是无情二字,可以形容的了。
是以姬华不敢相信,再次确认:“你说……戏?”
“我会被百姓歌颂,我会被后代传扬!读书人梦寐以求的万古流芳啊!!我明明就要得到了!!!”姜攸癫狂的大笑起来。
笑声尖锐,刺耳,姬华终于确认。
不是无情,是眼前这个人,就是人间罪孽。
是她一直念了半辈子的白衣郎君,一场镜花水月,骗她入局中。
姬华目光恍惚起来,她娓娓道来一个故事,在她和他都年少的时候。
“我初遇你,是在吴国回燕的马车上,街上百姓吵闹,我撩起帘子,看见是齐国的使臣来燕,在王城欺辱百姓,而你,挡在了百姓面前。那时你是姜家庶出的小角色,却身着一尘不染的白衣。齐国势如中天,让你下跪,少管闲事,你说跪天跪地跪君王,就是不跪世间龌龊。”
姜攸掏起了耳朵。
姬华如同陷入梦里,温柔呢喃:“那时你的眼睛里有光,脸上落的都是太阳……”
“都是吴王和燕王设计好的,让你能心甘情愿的,站到我们一边,为两国的计划遮掩。”姜攸不耐烦的打断。
姬华捂住脸,发出嘶哑的声音,整个人剧烈哆嗦起来:“呵,做你的枕边人几十年,我早该想到了,是我不舍年少时的心动,一直自欺欺人……傻,我真是傻。”
姜攸擦着衣领的胭脂,是昨晚夫妻同寝时沾上去的,他嫌恶道:“姜夕英是违背人伦的孽障,你是侍二夫的棋子,浑身的不干净……难道最傻的不该是我?被你们两人拖累着,一辈子逃不开当年的局。”
姬华放下手,抬眸看他,目光已经变得冰冷,嘲讽,又绝望。
“你年少时屡次科举不中,说什么不愿给上面塞点金,其实是因为你是姜家旁系,家底寒酸,钱不够罢了;你参与吴燕的计划,说什么为了家国,其实是你被许诺了继承姜家,家主之位;你拼死反对送走朝露,其实是因为你怕害了自己的名声,反而做不了丞相;甚至后来你接了丞相官印,其实是因为我告诉你,我将朝露送到王城里的伶巷,没有送去外地,你认为朝露将在你的掌控之下,生杀由你……对不对?”
姜攸耸耸肩:“几十年夫妻,我没想过能瞒过你,原来你不算迟钝。”
真相被一件件揭开,光风霁月的皮囊下面,露出一个黑咕咚咚的里子来。
人前,眉眼赤诚,腰杆笔直的白衣郎君,人后,早就是骨头都碎成渣的蛆虫了。
乱世,果然人不如狗。
姬华撩起一缕青丝,拿过一把并州剪,毅然一割,青丝坠落,结发为夫妻,与君相决绝。
她解脱的笑了:“姜攸,世间龌龊千百种,都该下地狱,但第一个的,一定是你这一种虚伪。”
“怎么,与我决绝?”姜攸看了看青丝,斜眼睨她,“如果以前,我或许会怕你,你是公主。但现在?我的位子早就坐稳了,天下皆知丞相贤明,怕你?”
言罢,姜攸拂袖而去,听到他吩咐:“来人!对外宣称为国祈福,把公主送到白马寺去!如有任何走样的话流出去,本相绝不手软!”
姜家蓄养的暗卫就来架姬华,根本不管她公不公主的。
姬华没有挣扎,她只是一句:“请您,善待子菊,当年的刽子手,都要赎罪的。”
这是她与姜攸的最后一面。
仅仅半年后,她就死在了白马寺,据说姜攸哭得肝肠寸断,天下无不感怀其深情。
《诸侯史·燕书·燕悼安王》:“历一百四十六年,姜相妻姬氏赴寺祈福,病逝。”
史书寥寥几字,盖棺定论。
当然都是后话了。
时间回到春深,燕国,王宫。
姜朝露刚刚被遣进永巷,四个人的日子刚刚开始,姬照刚刚携芈姬去了骊山行宫,苏蛰刚刚离开燕国。
恩怨将起未起,山雨欲来风满楼。
燕国地处江北,春深泡桐树开得热闹。
姜朝露看着红墙边伸进来的紫色花枝,说道:“如今宫里还记得我们的,只有泡桐花了。”
“夫人簪花吧,添点喜气。”朱鹊坐在廊下煎药,大声提议。
“喜气?”姜朝露凄惨的笑笑,春光明媚,紫海荼蘼,永巷里却有两个人,都在等死了。
她身子一日不如一日,魏凉的毒连是什么都不知道,外面还群情激愤的要处决她弑君重罪。
花开的这么好,老天不管人间悲。
姜朝露回了房里,看魏凉还在昏睡,花瓣飘落在他身,像花海里的坟茔。
她脱了鞋,躺在他身边,温柔呢喃:“魏凉,如果你哪一天真醒不来了,我一定提前折一枝花,在黄泉路上等你。”
是,魏凉开始陷入昏睡,时间从几个时辰到半天整天,他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
如同一个婴孩,变得乖巧,和安静。
“毒渗入血脉了。”朱鹊眉头锁得一日比一日紧。
但是她依然无法判断,到底是什么毒,无法对症下药,只能尽力的缓解和拖延。
诸侯各国都有独特的毒,更别说蛮荒小国,数不清的蛊或者巫,种类能达千百种,解药绝不能混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