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十二月,风雪恶,梅花香。
转眼,年来了,年过了。
诸侯历一百四十七年,开春,雪开始融化。
燕国国寺,白马寺,起了一座佛塔。
据说是御妻姜姬大病一场后,在梦里向先王谢罪,先王命令她修一座佛塔,超度自己的罪。
燕王准了。百姓都说,佛塔是来镇姜姬体内的狐狸精的,越传越玄乎。
但不管如何,这座佛塔是轰轰烈烈的修起来了。
这日,姜朝露去了白马寺,要把姜九的骨灰匣放进去,老远就看到程鱼在等她了。
“你比我勤快。”姜朝露亲切的打趣,走过去拉她的手,“几时到的?雪还没化完,别站在外面等。”
程鱼也拉了她手,左右打量:“你玉山染的病好了?好像恢复得不错。我倒是没猜到,你找了个先王的借口,佛塔修的这般顺利。”
姜朝露瞧了眼四周,压低语调:“借力打力罢了。借口送上门的,我一想,可不是天赐良机,正好?”
因为是先王托梦,所以佛塔规格很高,塔檐都包了金箔。
至于佛塔真的超度谁,装骨灰的佛匣放入地底地宫,谁知道呢。
“对了,最近姜纫佩在查事情,你可知?”程鱼想起什么,郑重了颜色,“程家的势力出动了,专门给她使绊子。”
姜朝露噗嗤一声笑了:“关于三书六礼,她是听了点漏,但有你程家做拦路虎,她姜家还能上西天去?”
程鱼点点头,不甚在意,姜家虽然势大,但在后宫,有一个姓程的太后镇着,就大不过程家去。
姜纫佩再如何怀疑,查不到实质证据,就不敢告这个密,引火烧身。
两人说说笑笑,在佛塔走走,找到了埋入超度物的地井,姜朝露把风,程鱼拿出姜九的骨灰匣,偷偷摸摸的就放了进去。
听到从深处传来的一声咚。
姜朝露和程鱼都沉默了良久。
“愿佛祖保佑,超度你去往彼岸吧。”姜朝露合十,虔诚的呢喃。
忽听到一个声音从后响起:“刚才放进去的不是姜姬的生辰八字吧。”
两人大惊,回头看到僧袍落雪的普圣,脸色都有些不自然。
佛塔本来是超度姜朝露的,因为姜朝露还活着,便用生辰八字代替,放入地宫,净化有罪。
见两人滞住,普圣了然,淡淡道:“或者说,从一开始,这个佛塔就不是为姜姬建的。”
姜朝露和程鱼对视一眼,慌忙凑到他跟前,低声求饶:“主持,您小声点!佛祖面前无有虚妄,这佛塔度的是旁人!您若真慈悲,就装没看见,好么?”
普圣不言。
姜朝露急得说实话:“好,我告诉主持,度的是姜九。主持您知道真相,还不愿一念慈悲么?”
普圣看向雪后晴空,眸底起了缥缈的白雾:“姜九?呵,贫僧是知道真相……当年,有好多人来庙里捐门槛,为给自己赎罪。”
“那就请主持您千万别说出去,求您了!”程鱼在旁边帮腔。
普圣不置可否,却看向了姜朝露:“姜姬,贫僧当年问过您,要走哪条路,您如今可曾后悔过?”
姜朝露一愣,下意识答了:“悔不悔又如何,都没有退路了。”
普圣笑笑:“他和他都来过白马寺,问过贫僧,有悔如何?贫僧的回答,倒是和您一样的。”
指代不明的两个他,却让姜朝露瞳孔猛缩。
她懂。
当年一场局,原以为入局的是两个人,如今才明白是三个人。
年少时的心动兵荒马乱,三个人都低估了。
“……主持为什么突然要与我说这些呢。”姜朝露脸色复杂。
普圣指了指放入佛匣的地井,又指了指她:“只是觉得,很多事情都是一样的。在你决定去往那条路,步子迈出的那一刻,因果已非今日因果,世界已非今日世界,再说悔不悔,便是着相了。”
姜朝露听得稀里糊涂,程鱼悟出点味儿,蹙眉插嘴:“主持您的意思,修这个佛塔是没用,是着相咯?”
普圣点点头,又摇摇头:“在您决定修佛塔的那一刻,步子不就是迈出去了么?”
程鱼也听得稀里糊涂了。
普圣不再言,他转身离去,来到庙前菩提树下,树下站着一名跛脚僧侣,正掬着稻壳逗麻雀。
“师兄。”普圣合十一礼,脸色愈发敬畏,“她便是您当年判的错轮回么?您说,她会助我一朝开悟。”
跛脚僧侣逗着麻雀,像个大爷随口唠嗑:“是啊,当年她家人带她来上香,贫僧彼时修为不够,没忍得住,告了她家人命相。错轮回啊,投胎投错了轮回,也是千年难得一见了。”
普圣静了静,再问:“天机不可泄露。师兄为什么会把真相告予我呢?”
“因为你也是局中人。”跛脚僧人站起来,拍了拍手里的稻壳沫,看似浑身的普通,却在他眸底,恍若见红尘见众生。
普圣敬畏的跪下。
跛脚僧人摇摇晃晃的远去,声音若有若无的,回荡在人间。
“田里的蛟龙会引渡故人,无主的酆都会鬼神归位,枇杷树长了十一年,果子落下来,功德圆满……”
雪融化,天儿就暖和起来了。
王宫却被一股阴云笼罩,因为王上的脸色阴了几天了。
据说是朝露夫人姜姬告密,密的内容不知道,但打那儿后,王上眉间的戾气都拧得发黑了。
宫人惴惴不安,尤其是姜朝露和魏凉。
“不会真的查出什么了吧?”姜朝露一颗心咚咚往下沉,坠到底了都没感觉。
“你不要慌,没确定前不要自乱阵脚。”魏凉安慰她,可自己的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
终于,在某个夜晚,春风沉醉。
姬照一个人抱着一个匣子,提着一把剑,直冲冲的来了北三所。
姜朝露和魏凉心跳都快停止了。
“都滚。”姬照先屏退宫人,还特意加了句,“如果待会儿发生的事,说过的话,有任何半个字传出去,阖宫连坐。”
宫人吓得退出老远,屋内就剩了三人,北三所顿时一片死寂。
梆子敲,三更了。
黑咕隆咚的夜色笼得人喘不过气,屋内灯火摇晃,能听见汗毛立起的微响。
魏凉不动声色的挡在姜朝露面前,手在宫袍里攥紧,关节发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