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朝露做什么都不需要亲自动手,十几双眼睛盯着她,生怕她一不小心,阖宫谁都活不下来。
北三所的地砖铺了棉絮,不要钱似的直接往地上盖,踩上去摔下来都跟扑在被窝里似的,更别说门槛陡坡,全部碾平,所有桌案边角削圆。
衣食住行,抹的脂粉熏的香料,医官每天立军命状的查验,生怕混进什么红花麝香,阖宫又谁都活不下来。
总之姜朝露的肚子关系到十几百条人命,她自己不用操心,宫人看得比她自己还紧张,就更不会允许她自己,动什么歪心思了。
姜朝露始终是灰白到冷漠的表情,看着北三所上演的闹剧。
她只能徒劳的用目光,搜寻人群里魏凉的身影,一次次和他目光对上,才能忍住一次次翻涌的呕吐感。
不是从胃而来,而是想到肚子里有一个她和姬照的孩子,她就恶心。
“魏凉,是他的孩子。”姜朝露向魏凉哀求,“能不能有什么办法,你知道我……帮帮我好不好……”
魏凉眉眼深沉,他轻轻摇头:“阿葳,无论如何,你不能伤害自己,我也不会伤害你。”
“可是这个孩子……”姜朝露摸摸自己的肚子,眸底一划而过的憎恶。
姬照费尽心机让她怀上的孩子,就像是插在她心尖的刀,痛得她整个人都弓起来。
“不要,我不要……”姜朝露突然就哭了,委屈又无助的重复。
姬照隔三差五的就来瞧她。
姜朝露看着他脸上的欢喜,刺眼得很,她已经炉火纯青的伪装几欲崩溃。
她觉得装不下去了。
从前是从前,两个人的局,如今多了一个孩子,她心底的憎恶就浓到理智都压不住。
她要疯了,什么复仇什么谎言,肚子里就有一个实质的冤孽,每时每刻的把她心尖的刀往骨肉里捅。
一刀一刀,她只有每次目光搜寻到魏凉,她才能勉强修补狐狸精的皮,做回合格的妃眷。
肚子逐渐显的时候,姜朝露的崩溃更逼近了。
她本就身患绝症,被姬照哄骗喝坐胎药,怀了这个孩子,身体根本是强弩之末,硬撑的。
纵然有各路名医还有朱鹊调理,她的反应也格外的严重,吃不下饭,频繁的呕吐,惊梦,心悸,腿脚更是浮肿,走路艰难。
后宫看笑话,姬照和魏凉看心疼。
昔日美艳的狐狸精,被折磨得只剩了一层皮。
姜朝露变得脸色苍白,消瘦羸弱,双眼恍恍惚惚的,情绪也开始不稳定,开始想有的没的事,突然就哭,突然就笑。
姜朝露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她控制不住喜怒,也控制不住胡思乱想,有时会半夜坐起来发呆,也会莫名其妙的发火或者绝望。
姬照放了话:所有人都顺着姜朝露来。
当然不消他说,阖宫都顾着自己小命,把姜朝露当菩萨供。
“姜儿乖,再吃一口,为了孩子再吃一口。”姬照每次亲自喂姜朝露吃饭,哄孩子般的哄,任她吐了又喂,吐了又喂,出奇的有耐心。
于是每次喂下来,他自己能累出一头汗。
为了安抚姜朝露睡觉,他寝枕都换成了圆木,怕女子半夜突然坐起来,或者突然哭哭笑笑,他能立马醒来有个应对。
于是燕国的王,眼眶下两圈黑,自己胡子拉碴面容憔悴,瘦了一圈。
阖宫都震惊了。
姜姬不是第一个有孕的妃眷,芈姬还刚刚生了太子,燕王却好像初为人父,对姜姬的肚子用了超乎常理的心。
不像一个燕王,更像民间普通的父亲,亲力亲为,事事迁就,在夜深人静时偷偷红眼,只为心疼姜姬吐得又吃不下东西。
或赞誉,或艳羡,或弹劾,或骂姜姬狐狸精,各种立场的风波里,魏凉保持着君臣的距离,默默的注视这一切。
他的目光落在姜朝露身上,也或许第一次,落到了姬照身上。
“王上,药煎好了。”终于某天,魏凉禀报进屋,看到正在扮鬼脸逗姜朝露开心的姬照,卖力得像个傻子。
他把药放下,默默的退了出来。
只是这一退,被姜朝露尽收眼底。
当晚,棒子敲,三更了。
姜朝露突然醒来,翻过身旁睡的姬照,直冲冲的就往外面跑。
“姜姬!”宫人和暗卫顷刻出动,就要追上去。
“站住,寡人去!”姬照也醒来,顾不得自己披衣,揣起女子的绣鞋就跟了上去。
月光如水,黑乎乎的红墙蜿蜒。
姜朝露浮肿着腿,根本跑不动,没出两步就被姬照抱住。
“姜儿!你冷静下!姜儿!”姬照将她拦腰抱起,放到红墙边的花坛边沿坐好,先从怀里拿出绣鞋给她穿。
姜朝露还在挣扎,呢喃着:“去魏家,对,太医署听你的不会帮我,魏家会帮我,我是魏家妇,他们会帮我弄掉孩子……”
姬照眸色一深,但没立即说什么。
他耐心的给她穿好鞋,女子还在重复不要的话,好像被魇着了,白日的伪装都锁不住的真话。
“呵,太后说的对。我明明,心知肚明。”良久,姬照自嘲的笑笑,然后他再抬眸,恢复了温柔的面容,看着情绪崩溃的女子。
“跟我回去,好不好?”姬照为她抹泪。
“……你放我出宫,去魏家,好不好?”姜朝露驴头不对马嘴的反问。
言罢,她神智昏昧的又要往外去,无论谁劝什么,都冷静不下来。
这时,宫人和暗卫都跟上来了,心惊胆战的谢罪:“王上,医官说姜姬是犯癔症了。”
“寡人心里有数,先去取几样东西。”姬照起身吩咐。
众人松了口气,依命取了东西来,是青锦宫袍,酒盅,酒,木箸。
姬照让众人退远,他披上青锦宫袍,酒盅摆在面前,倒上多少不一的酒,然后他席地而坐,执起木箸轻敲酒盅,合着清音哼唱起来。
思美人兮,擥涕而竚眙。
媒绝而路阻兮,言不可结而诒。
蹇蹇之烦冤兮,陷滞而不发。
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沈菀而莫达。
愿寄言于浮云兮,遇丰隆而不将。
……
屈子的词,《思美人》。
男子青衫如水,眉眼安静温润,月光洒下来,落了他一肩的皎洁和清梦。
曾几何时,似曾相识,那时他还叫景吾君,她还叫姜儿。
他们的初见,她或许有那么一刻刻,一丝丝,有情过。
只是他从来一刻刻,一丝丝,都低估了自己,低估了这场年少时的心动,是兵荒马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