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呢?
若是奉娘还在,姜朝露一定能回答她了。
——是能让一个凡人,与老天爷和解的存在。
秋雨淅沥,三宫六院铺了金黄的落叶。
姜朝露支着腰,将黄铜手炉推给苣静:“何须这么急?淌雨过来的,衣衫都湿了。”
“芈家一有动静,妾就想着立马要来告诉夫人,湿点衣衫也不屈了。”略显昏暗的大殿里,苣静眉眼明媚。
姜朝露小心翼翼的压低语调:“事关重大,确定?”
苣静也凑近前去,正色:“不错,芈家出动了自己的势力,在调查夫人三书六礼一事,估计在您这儿吃了败仗,便想从魏家入手,重新找到证据。”
“很好,他们要钻进笼子来,就怪不得我落锁了。”姜朝露幽幽一笑。
自从知道姜纫佩告发三书六礼,是芈蓁蓁在背后作怪,两人的仇,就结下了。
虽然好像姬照放过了姜朝露,但总归是一条杀头的大罪,如铡刀在颈,不把知情人除掉,姜朝露就睡不好觉。
她上次主动去琼瑶宫,向芈蓁蓁摊牌,是故意刺激芈蓁蓁,让后者再次出手,兴风作浪。
而她联系了魏家,让魏家的势力留意芈家的动静,来一招敌在明我在暗,拿到了主动权。
“下一步,夫人打算怎么做?”苣静警惕的看了看四周。
“调查?呵,我只知道芈家为了小太子,在暗访诸臣,结党营私呢。”姜朝露慵散的抚了抚肚子。
苣静心跳微滞,低头沉吟起来。
大殿陷入寂静,唯闻雨滴淅沥,又下大了。
姜朝露也不急,往软塌上一躺,伸出两根玉指,拈了盘里的海棠果来吃。
尚是早秋,海棠果能酸掉牙,却尤为她喜。
良久,苣静眼眸一亮:“夫人的意思是……芈家接触的人,用些手段,安些身份,做成诸臣眼线或者暗哨?”
姜朝露扶着腮帮子,答非所问:“……苣姬办得到?”
苣静唇角上扬:“以魏家少脉主母的名义,这点算计,又有何难?”
姜朝露看了她一会儿,眼前的女子好像刹那间,就变了一个人。
名门千金,忠烈之后,官场上的诡谲和博弈,是家族和血脉刻在她骨子里的赠礼。
哪怕国破家亡,流落异国他乡,这一份骄傲和手段,也是她炉火纯青的传承。
是了,差点忘了,她苣静,也是曾经站在巅峰的存在,魏家有她,是福气。
姜朝露移开视线,压下心底翻涌的酸涩,轻道:“如此我就放心了,多谢了。”
苣静商讨了些细节,遂告辞而去,大殿白雾般的水汽里,姜朝露失神了很久。
秋雨淅沥,打在她心头,细细密密的痛。
她猛地从软塌起身,撑着腰,跌跌撞撞的往后苑去,一眼见得魏凉正在扫落叶,秋风影里美得像一幅画儿。
她向他跑过去,急切的扑进他怀里。
“怎么了?”魏凉搂住她,惊疑不定。
“魏凉,你说,我是你妻。”姜朝露没有抬头,就脸埋在男子胸膛里,嘟哝道。
魏凉愣了愣,但只是片刻,就轻轻一笑:“阿葳,是魏凉三书六礼娶的妻。”
姜朝露发出餍足的一声叹,不说话了。
宫人乌泱泱的追上来,哭天抢地的嚎:“姜姬您不要跑,小心肚子啊……”
秋雨滂沱,将帝宫笼在了朦朦的白雾里。
榴花宫。
赢江看向站在堂下的官吏,僵脸:“这么明目张胆的来找我,把我往火坑里推呢。”
那官吏毫不在意的耸耸肩:“便是我秦国如今剑指燕王,谁又敢说三道四?”
赢江唬得跳起来,确定门窗都已关好,宫人都已屏退,她按住胸口,厉声道:“你是秦国的使臣,便该知道何谓祸从口出!”
官吏翻了个白眼:“我秦国即将攻伐吴国,彼时连燕国都在铁骑范围以内,灭国或者不灭,一念之间而已。”
赢江闻言怔悚,头无力的耷拉下来,喃喃:“是啊,你们要攻吴了……”
官吏没了耐心,把话题扯回正事:“按照之前的计划,江公主确定了么?魏沧的踪迹。”
“苣姬在与姜姬密谋什么。”赢江沉了沉心绪,正色,“苣姬能拿主意,只能说明,长脉的魏沧短时间回不来。因为魏沧向来不喜钱姬插手外宅事,他回不来,家权就顺移到少脉,苣姬代替魏凉行使家权,帮姜姬做事。”
官吏大喜:“很好!魏沧短时间回不来,燕无良将,我秦国大业可成也!”
“恭喜。”赢江面无表情的两字。
官吏看向她,言语间丝毫没客气:“这次事情办得不错,下一步,就记得我秦攻吴之时,你携燕王去秋收祭典,把伉俪情深,秦燕交好的戏演足了!”
赢江心里咯噔一下,突然间想通了什么,目光变得嘲讽:“灭国或者不灭,一念之间而已?呵,如果真有实力灭,何必要我演戏,装什么秦燕交好,来试探燕王?”
官吏微眯了眼,眸底霎时划过一道凌冽。
赢江嘲讽愈浓,续道:“只怕是攻吴就劳心费力,无力再攻燕国,所以需要暂时稳住燕国这个盟友。”
顿了顿,赢江声音变得诡异,咯咯笑起来:“荒唐!吴燕毗邻,秦攻吴之后,你以为燕国不会担心?你以为凭着我做戏,燕国还能相信秦燕交好?”
官吏噔噔瞪冲上去,竟是猛地伸出手,一把掐住了赢江的喉咙。
女子痛苦的呜咽着,眼睛凸出来,都还满是嘲讽。
“记住,江公主,你是秦国的一条狗,三日后给我答复,只有两个选择:做或者不做。”官吏恶狠狠的,完全不把赢江放在眼里。
燕国的夫人,秦国的公主,此刻在他手里挣扎,真的像一条狗。
“还有,守好口风,两军交战情报为上,如果任何消息流出去,有你好看!”官吏终于松开手,将赢江扔到地上,便要离去。
秋日昏昧的大殿里,赢江的脸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她只感到青砖地上的寒气,一丝丝,一缕缕,将她的心绞得稀碎。
“好,我做,但我有个条件。”在官吏离去的最后一刻,赢江出声了。
官吏顿住,示问。
“玉公主,记在历史上。”赢江一字一顿。
……
赢玉,秦国嫡公主,燕国王后,已经被抹去踪迹了。
任何史书,任何史官笔下,都找不到她一点记载。
“无用之人,不必存在。”秦国的王,也是赢玉的兄长,满脸冷漠的判决。
这便是让诸侯闻风丧胆的秦国的规矩,建立天下霸业的基础,都是秦人泪尽,无人知。
……
赢江伸手揽了一掌秋雨,天灰蒙蒙的,但仿佛有一轮太阳,见光,如见她。
这乱世龌龊,唯有她,是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