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苑里就剩下钱践一人。
他看着钱蹊的背影消失在红墙尽头,面容迅速的,彻底扭曲。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蹊,字子言,践,字子行。
血脉相连的兄弟,注定了生死纠缠,无解无休。
秋深,江南银杏黄遍,一城泡在了碎金里。
吴国,剧变。
昌阖君钱践篡位,是为新王。新王登基第一天,就颁布御令,诛杀同胞兄弟,清平君钱蹊。
《诸侯史·吴书·胥平王》载:“公子践诛伪王矶,称王。矶褫王号,保侯爵,谥厉恭。新王罪公子蹊,杀无赦。”
风雨萧萧,大雁叫得凄厉,吴国短时间内经历了两次王位变动,朝政混乱,又兼秦国虎视眈眈,才输了一场仗,割去百里地。
由此拉开了吴国此后十余年的动荡,后世史书称为:秋宫乱政。
时间回到今日,金陵王宫的血还没洗干净,新王就坐上了金銮座。
这晚,已是子时了。
吴燕交界的旷野上,夹杂着冰晶的晚风如刀子,刮得人脸往下掉肉似的。
月亮隐在云后,隐隐听得压抑的哭泣,是混乱的国家里饿殍遍野,无定河边白骨堆,还有丝竹管弦,这个点了反而愈发热闹。
一队兵将埋伏在树林里,程鱼一身戎装,站在最先,焦急的瞪着吴国那边的夜色。
终于,她听到马蹄声,还有紧跟其后的刀剑出鞘声。
“先生,这边!”程鱼冲出去,昏昧的月光下见得一匹孤马,跑在最前面,后面蝗虫般的几十匹马紧追不舍,出鞘的刀剑毫不掩饰杀意。
那匹孤马跑到程鱼跟前,马上翻下一个人来,跌在程鱼怀里。
“先生!您受伤了!血,都是血!”程鱼慌忙去抱钱蹊,浑身立马被温热的液体浸透了。
“不担心……”钱蹊只有力气说出三个字,紧绷了一路的弦,在看见程鱼后就松了,巨大的疲惫涌上头来。
“先生您撑住,您不要睡!小十三在了,没谁可以伤到您!您跟小十三说话,您醒醒!”程鱼想哭,又不敢哭,竭力的逗钱蹊说话。
这时,那蝗虫般的几十匹马也追到了,为首的将士手一挥,匕首破空而来,他厉声喝道:“何人在此?胆敢包庇吴国罪人!”
砰,金铁相撞声。
一把大刀从旁挥来,打下那柄匕首。
持刀的将士从树林里冲出来,向程鱼道:“少家主,您没事吧?清平君救到了,是战是逃,您拿个主意!”
程鱼将钱蹊抱得更紧,昔日永远挡在她身前的先生,此刻恍若脆弱的娃娃,力气大点就会被折断了。
温热的液体滴答滴答,血腥气蔓延开,程鱼同时就感到了自己喉咙一阵甜腥味。
她看了眼包围过来的吴国追兵,吐出一口血,睚眦欲裂:“血,债,血,偿。”
树林里的将士没有任何迟疑,杀将了出去。
……
夜色喧嚣,晚风里是腥味和哭喊。
一匹孤马划破夜色,疯狂的向深山驰骋而去。
马上一男一女,马后几名将士护卫,气氛凝重又焦灼。
“少家主,吴国的人没有追上来,我们的人拦住了!”一名将士往后望了眼,略微露出喜色。
程鱼沉吟:“吴国的程氏分家怎么说?”
“分家已经行动了。钦天监预言星象大凶,兄弟相残引动天罚,新王不敢赶尽杀绝!”将士回报。
程鱼呸了一声:“狗屁吴国,亡了才好!”
“……哎,百姓无辜。”虚弱的叹气从怀中响起。
程鱼低头一瞧,没想好是该哭还是该笑,泪就簌簌往下滚:“先生您醒了?您先别说话,要赶紧给您疗伤!接应的师秋都说好了,在他的草庐汇合!”
钱蹊费力的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他的小十三一张苦瓜脸,眸底的恨都带了血红。
“……吴国的预言不要做得过分了,小十三听话,好不好?先生奖励明天睡懒觉。”钱蹊温声细语,像在安抚一个耍脾气的孩子。
“过分?您和新王是同胞兄弟,他都要杀您,他们先过分的,就该死!”程鱼打断,咬得齿关节发狠。
她浑身还在发抖,后怕得。
曾经她心里无所不能神明般的先生,被逼得只剩一口气,她就气血倒涌,脑海里嗡嗡的响。
“预言改成亡国算了……杀人先诛心,我程家,能诛一国之心……嘻嘻……”程鱼阴鸷的笑了,眉间戾气发黑起来。
钱蹊竭力伸出手,摸了摸程鱼脑袋,语调愈发温和:“是我的错,是我先抛弃了这个国,抛弃了子行。子行杀我,应该的……小十三依先生这一次,好不好?先生再加个奖励,七天假?”
程鱼浑身一抖,恢复了几分理智,委屈的瘪瘪嘴:“哼,看在先生的面子上……先生您先别说话了,我们赶快与师秋汇合,为您疗伤。”
钱蹊沉默。夜色如墨,程鱼看不到的角度里,他背心窝一支箭,已经快贯穿了。
夜色里马蹄声急促,声声催命。
“小十三,先生我能不能要你一个答案?”钱蹊忽然一句。
程鱼不解。
钱蹊深吸一口气,明明生死关头,要出口的话却仿佛让他更紧张。
“小十三,如果……我是说如果……”钱蹊咬了咬唇,破碎的心脏跳的厉害,异样的清晰,有力,“如果小十三不介意我年纪大……小十三能不能考虑……嫁给我?”
程鱼一愣,虽然自己的心脏也是猛地一跳,但她更多的是焦急:“先生,现在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吧?我们马上就要到了,为您疗伤要紧!”
钱蹊点点头,又摇摇头,愈发紧张了,好像活了半辈子都没这么患得患失过,他不得不放慢语调,斟酌着每一个字,再次确认。
“不,先生我就想现在要你的答案……我长你整整十一岁,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不介意,能不能考虑……嫁给我……”
男子的语调近乎哀求了,卑微的一声声,只是请她考虑一下。
程鱼眉头蹙紧,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她满心都是钱蹊的伤,遂囫囵了句:“好好好,小十三答应先生,小十三嫁给先生……先生您别说话了,师秋请了最好的医官,您不会有事的!”
钱蹊耳朵里只听得“小十三嫁给先生”这半句。
他重重的松了一口气,不过片刻,浑身就冒了一层热汗,心脏悬起来又落下去,砸得胸腔发颤。
“一言为定。”钱蹊笑了,逐渐变成血红的视线里,他深深的凝望程鱼,目光眷念又悲伤。
然后世界,就陷入无知无觉的黑暗。
……
秋风里冰晶肆虐,转眼就是第一场雪。
燕国,白马寺,半爿琼楼半爿松青。
华丽的暖炉马车停在寺庙门口,宫女小心翼翼的扶下来一位丽人,等候多时的主持普圣,双手合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