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鹊?”姜朝露回头,看向朱鹊,失焦的目光却仿佛看向某处虚空。
“夫人……小将军的眼睛被烟气熏了,看……看不见了……”朱鹊哇的一声哭出来,其他宫人和医官也遗憾的抹泪,宫里顿时哽咽无数。
“魏凉?”姜朝露又回头,看向魏凉,她像个孩子,一遍遍求证这所谓的答案。
魏凉不说话了,只是往前伸手,试探几下才碰到她,轻轻将她搂入怀里。
“没事,没事了……”他在她耳边呢喃,也像哄个孩子,沙哑的嗓子明明压着滔天的痛,却也因为是对她说,而变得无比的温柔。
还是一如从前的,属于她的少年。
姜朝露浑身没有感觉,连哭或者悲都感觉不到了,她仿佛整个人成了木头,巨大的双重打击,让她能听见咔嚓的声音,从她体内来。
千疮百孔的病躯,迅速崩溃,瓦解,坍塌。
啊,果然好累,想歇歇了。
这人间,这命运,都化为灰烬吧。
……
姜朝露醒过来时,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以夫人之尊,下了强制宫令,送魏凉出宫。
第二件,传了白马寺来宫里做法,为小公子超度。
毕竟她的身体已经不允许她亲自去白马寺了。
这日,朱鹊指使宫人把软辇抬到钟楼上,姜朝露倚着扶手,苍白的脸在秋风里如同一片叶子,飘簌簌的,就要凋零了。
她竭力撑着眼皮,眺望山路上正准备启程的一行人,失焦的瞳仁难得有了点焦距,凝到最中间的马车上,凝了很久。
“他没有什么话么,不怨我么。”姜朝露倦怠的问。
“夫君什么话也没说,被奴仆搀着,默默上了马车,什么都没拒绝。”苣静俯身回禀,又突然意识到自己顺口说了夫君,顿时惶恐的看向姜朝露。
姜朝露滞了片刻,然后扯扯嘴角,语调多了丝艰涩:“你……你能堂堂正正的待在他身边,是好事。”
微不可查的吸一口气,平复心绪,姜朝露续道:“魏凉,拜托你了。”
“妾,一定照顾好他,保他余生顺遂安康!”苣静噗通声跪下,给姜朝露磕了个头,自己的泪也下来了。
姜朝露看着马车启程,向远方行去,离她越来越远,突然又道:“你知道么,他走之前,来见我,我没有见他……我怕一见,就不放他了。”
苣静抿了抿唇,轻道:“夫君,是懂您的。”
“他眼睛看不见了,在宫里活不下去的。出宫去有魏家,总比在这里好。”姜朝露主动解释,自嘲的笑笑,“……我不该再打扰他了,属于少年的落花,该还给少年了。”
是啊,是她,将身有落花的少年拉入污浊的世间,是她罪孽缠身,活该要下地狱的。
苣静听得迷糊,想了想,躬身禀道:“对了夫人,芈家那边都安排好了,只要您一句话,随时可以收网。”
姜朝露收回思绪,苣静所说,是芈家调查三书六礼一事,而她安排苣静将芈家接触的人,伪装成朝廷官吏的探子和暗线。
也就是说,她要让芈家不自觉的掉入一个布好的陷阱里:结党营私。
芈家的目标是姬燕,姜朝露,和魏凉,如今前两者都无所谓了,但还有后者,她姜朝露要为他把未来的拦路石,都给推平了。
这也是她最后,能还他的顺遂安康了。
姜朝露赞赏的看了眼苣静,沉吟道:“马上小太子要办生辰宴了。我在骊宫,小公子又没了,芈家一定会逼迫王上备写传位诏,就趁那个时候发难吧。”
“好,我这便去安排。”苣静行礼,迟疑的又加了句,“夫人的病,魏家也会尽力找找医治办法,不到最后,夫人自己不能放弃希望。”
姜朝露刚想拒绝,但到底没说,只是笑笑:“你快走吧,不然追不上魏家的车驾了。”
苣静告退。姜朝露看着她出了宫,骑上一匹马,追那辆马车而去。
她居然学会骑马了,愈发有一个将门主母的气度了,有她待在魏凉身边,确实是好事。
这时,飒飒秋风里,从那辆马车上飘来埙音,如丝如慕,缭缭在天地间,是《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他曾经吹给她听,问她知不知道这首曲子的词。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姜朝露喃喃自语,恍惚的瞳仁里,半生悲辛如梦。
山路上马蹄嗒嗒,隐隐有说笑声,尘埃微扬,残阳如血,汇入远方茫茫的一线天里。
姜朝露看了很久,目不转睛的,眼睛都酸涩起来,哪怕辨认不出哪辆马车是他的了,也舍不得移开。
“夫人,回吧,风凉起来了,对您病体无益啊。”朱鹊在旁边担忧道。
姜朝露拢了拢宫袍,衣缝里漏进来的一点风不仅让她觉得冷,还冻得她骨头都痛起来,她的身子果然一天不如一天了。
“回吧,省得让无辜人为我多操心了。”姜朝露怜惜的看向伺候她的宫人。
她走后,这些宫人回到燕宫,怕是会被芈家针对,日子不会容易。
宫人近前来抬软辇,姜朝露最后看了眼天际方向,车驾已经看不到了。
她还是很满足这一眼,能再看看他走过的山路,他呼吸过的空气,他存在过的天地间,还有他和她不过几里路的距离。
还没有生死相隔,还能离你那么近,这已经卑微到可笑的眷念。
没两天,白马寺的普圣率领众僧抵达骊山行宫。
做法超度,都是按照宫里最高的规格,宫里放了话,追封小公子为太子,谥:永安。
“永远安宁,是个好谥,希望他不要怨我这个母亲,不要怨自己太过短促的命运。”姜朝露倚在榻上,看向鲛绡屏风后的普圣,“……你说,超度有用么?”
姜朝露已经无法起身了,双重打击下,她直接卧床不起,肉眼可见的有一天,活一天了。
普圣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屏风:“超度有没有用,朝露夫人,怕是很快就可以下去问问小公子了。”
“放肆!”宫人立马厉声呵斥普圣。
姜朝露摆摆手,喘了一口气,挤出力气续道:“你说的是实话。那我再问你,都说人活一世,转世后,这一世结的缘,惹的孽,下一世都会应回来,是么?”
普圣双手合十:“修为尚浅,不言鬼神。”
姜朝露笑笑。人真的是很奇怪的生物,姜朝露从前也不言鬼神,可是在死亡来临之际,不知道是不是与天地多了一种奇妙的联系,能感受到虚无,命运,天意,等等这些玄妙的东西。
“你信么?我说是,都会应回来。不是还回来,是应回来。”姜朝露轻道。
普圣微疑:“有何区别?”
“还,是执念。”姜朝露惘惘一句,“……应,是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