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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克用没甚大事,被抬回寝殿休息,众将便都散了。李大与屠子哥在河东人生地疏,无一人与他同路,便二人相伴,浑浑噩噩出了晋阳宫。回望宫城,月夜下一片静寂,点点烛火在墙头摇曳,二哥扯扯李大,道:“呃,俺以后叫啥?”

李大也满脑子郁闷,自家亲爹就在幽州,稀里糊涂认了个干爹,真是。国朝认义父义子确实风靡,但是他李崇文没这个打算啊。而且,说实话,对李克用此人,李大郎也并不怎么看好,这阴差阳错弄得。遂没好气道:“李存义,还能是甚。”一把扯过二哥,在他耳边轻声道,“你是李存义,千万不能弄错。”二哥认干爹这是头一回,但他不是蠢人,里头的道道心里了然,咬着钢牙应下。

李克用没事,康君立就很不好。

数日后,传出康君立被赐死的消息,才认了干爸爸的屠子哥是一天也不想在河东混了。太他妈危险。老康可是起家的老人,这说杀就杀了?此时在河东怕不是破天荒的头一遭,一时间,河东很有点风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很快,机会来了。

这日,北面的信使疾驰入城。传言立刻雪花般传开,道是李匡筹趁刘仁恭陈兵易州,翻过太行山,袭取了灵丘。刘仁恭只好匆忙从易县撤军,半路又被李匡筹打个埋伏,再次损兵折将。很快,老刘亲自到了晋阳请罪,入城次日,便有使者来传李存文、李存义哥俩面见陇西郡王。

远远就听殿中有些争执,待他二人来到,殿中忽然安静片刻,而后继续讨论。二哥边走边瞧,李克用身着郡王袍冠,端坐主位,神色有些颓丧。一众文武列于左右,场中央与独眼龙对坐二人,一是刘仁恭,一是刘守光。故人相见分外亲切,屠子哥悄悄使个眼色,刘二公子也还他一波秋水。

有宫人摆上坐垫,使二人在武夫这边陪末坐稳。二哥四下观瞧,有几个面熟,有几个面生,李存贤坐得不远,也不好搭话。便听前头盖寓冲他二人问话:“你二人原系刘军使部将,在卢龙有年,对卢龙所知几何啊?”这问题就过于宽泛,二人不知如何作答。盖寓改口又问:“李匡筹此人如何?”二哥都没见过李匡筹,哪敢胡说,遂闭口无言。李大郎道:“匡筹颇有勇力。昔年李公出征,常以匡筹守幽州。去岁这厮反叛,大出镇中所料。然其为人无甚声名,亦难论贤愚。”

看见这两个新儿子,李克用本来有点欢喜,却听李大称呼李匡威为“李公”,心中就有些不悦,微微皱眉道:“王镕曾言,匡威语及匡筹智短,恐难保卢龙基业,这怎么说?”

李大道:“智短与否末将不敢妄语。难保卢龙么,则未必有假。”

独眼龙微微前倾,道:“言来。”

李大郎道:“李节度治镇日久,军中多为其腹心,镇内亦多服顺。去岁匡筹骤然发难,以诈计乱军心,虽将李公驱逐,然各州未必服气。幽州牙军精锐尽在李公,今已逃散,以匡筹之能,纵然收拢若干,是否归心亦未可知。如此,彼可用者,或只有初时那万余人马,欲以万余兵保全卢龙,势必处处漏风,难矣。”

盖寓道:“如你所说,灵丘之事怎么说。一万兵,他敢来打?”

李大道:“灵丘之事,非我所知。”

盖寓正要说说灵丘的情况,被刘仁恭打断。却见刘将军向李克用一礼,向盖寓道:“仆射。正德所言不虚。我是燕人,深知镇中虚实。日前,是匡筹趁我与薛将军外出,灵丘空虚,偷袭得手。待我军回师,彼又退走。必是军力不足。

匡筹我甚知之。虽有些勇力,然为人寡信而无智。

我戍安边三载,将士思归,匡筹先允我军回镇,复又来说不许,激得军士鼓噪,围了将府,陷某于险地,几乎命悬一线。某领军至幽州,只为安抚军心,日间与我谈妥移驻蓟州,夜里却暗算于我。寡信如此。镇内不稳,本当结好近邻,守望相助,他却先恶成德,今又来攻我河东,可说不智。

岁来,卢龙虽未再乱,实则暗流涌动。匡筹仅保幽州一城也,其余各州,如妫州高家皆不服他。去岁,匡筹以匡威事征王镕,来去匆匆未敢一战,何者?军心不稳也。此次匡筹袭灵丘,只怕是想以战立威,好去压服镇内。”

说着,刘仁恭向李克用俯身再拜,道:“大王。河东虽有山河险阻,外军要来不易,我军东出、南下亦不方便。全忠已据汴、洛,又与魏博相厚。河北形胜之地,匡筹鼠辈,大王不取,全忠必取。匡筹岂能当全忠耶。届时,中原连成一片,我河东又当何如。”

李克用问:“仆射如何说?”

作为李克用的谋主,盖寓略作沉思,道:“谁不知幽州当取,只是知易行难呐。刘军使,去岁你说予你一万兵,可为大王取幽州。结果如何?损兵折将。又说胡儿不堪用,好,派了薛阿檀去,铁枪都堪用吧,此次连灵丘就都险些丢了。还好,没把薛将军赔进去。你说连兵燕、晋以抗全忠,话是没错,我来问你,怎么连?怎么抗?用口么。”

盖寓语气咄咄逼人,边上刘守光就想怼回去,被老爹一把摁住。刘窟头向李克用又俯身一拜曰:“取幽燕之策已献予大王,末将以阖家性命担保,必为大王取幽州。然,此兵家密事,不可宣于众。”竟是不与盖寓直接说话。盖寓见他作态,冷哼两声,也把嘴一闭,再不发言。

李克用道:“存信。你说说。”

李存信道:“刘军使之计策孩儿未见,不敢置喙。”

李克用又问一圈,众将或者托词不知,或以不敢妄言推脱,竟无一策献上。手指轻叩,独眼龙的独眼在殿内扫来扫去,最后落在李大与二哥身上。道:“存文,你说说,卢龙怎么打。”

李大看看刘仁恭,措辞道:“近来末将对卢龙所知不多,不敢妄言。”

一个个都不敢妄言,这帮老家伙也就罢了,怎么新来的也搞这套。李克用有点来火,道:“且妄言之。不明者,问刘军使。”看独眼龙要火,李大硬着头皮回答:“大王,用兵之道无非正奇相应。匡筹力蹙,河东兵盛,大王数路大军压上,彼左支右绌,取幽蓟必矣。至于如何用兵,末将实不敢妄言而害事。”

李克用闻言,沉默半晌道:“孤待你如何?”

李大道:“蒙大王厚爱,有再造之恩,末将铭感五内。”

李克用戏谑道:“有厚爱么?”

李大答得诚恳。“末将来时不过千余残兵,士气沮丧。蒙大王不弃,允我随征成德,薄有微功即加厚赏。匆匆一岁,我军已有三千之众,军资、甲仗供给从无短缺,军心士气可用。日前,又以我为义儿,大王如此待我,恩遇岂曰不厚。”

“哦。那为何不叫父王,又自称末将?”

“此是军议,军中无父子。”

李克用沉默片刻,又道:“那你可知,匡威数与我为难?”

“知晓。”

李克用前倾了身子,语气不善道:“既如此。方才你称匡威李公。何也?问你军略,言语推搪,何也?”李存文道:“李公与大王有隙,此公事也。在卢龙时,李公为旧主,不曾有负于末将。我离卢龙是因匡筹而非李公,故不敢语出不敬。至于军略,并非推搪,实不愿为赵括尔。”

李克用遂问二哥,道:“存义,使你攻卢龙,若何?”

屠子哥一个激灵。回卢龙他很愿意,但是要问怎么打下卢龙,黑哥哪有这个本领。搔搔头,道:“父王,俺一陷阵将,使东绝不往西。只是要问卢龙怎么打,属实不知。”这几日他想通了,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你非要给爷爷当爹,爷爷便陪你耍耍来。叫起爸爸那是比李大痛快许多。什么军中无父子,在咱黑哥这里,没有这个。把起一张黑脸乱晃,那模样憨态可掬,干爹看着十分受用。

李克用故意拉了脸道:“陷阵将如何做得长久?”

“嘿,能做好便不错了。”黑哥苦道,“整日对付这帮杀才,恼烦到不成。”

李克用道:“我闻你数百兵,有甚恼烦?”

二哥把头直晃,道:“去岁俺只五十人,先来二百多胡儿,又来数百降兵。父王你带老了兵地,此中多少难处岂能不知?难呐。如今便是让俺陷阵怕也难为。再者俺是个骑将,坐马上跑惯了,现下带着数百鸭腿子步军。嘿,原来俺五十骑有小三百匹马,想打打,想走走,十分爽利。如今可好,五六百人,加上驴骡才有六百多头畜牲,别提有多难受。”

看这黑厮捶胸苦恼,李郡王还说有多大麻烦。“就这?”

“啊。”屠子哥道,“还不够么?那年父王破云中,城下一把大火有俺一份。俺一人五马,日夜行军二百余里到云中,再二百余里回安边。后来一次,李匡威带着俺去打云中,换做父王夜里放火,俺撒腿就跑,一日夜回了安边。若搁现在,想都别想。”说着一指小刘,道,“不信么,烧云中,是他带头。”

哎呀,这要干嘛。

刘守光才进城,门都没摸清。听了李崇文与独眼龙的对话,恍然李崇文爬得好快,这就认了干爹攀上高枝。前面的消息还没消化,又听独眼龙叫二哥“存义”,刘二还当自己听岔了,待到这黑厮直接张口叫爸爸,才恍然这货也抱了大粗腿。正自感慨李大、郑二际遇不凡,却听这黑厮又说起安边城下一把火的事,刘二就感觉不妙,果然将他拉了下水。黑厮这要干嘛?有完没完?骇得小刘亡魂大冒,背上冷汗哗啦啦直淌。可恨离得太远,不能捂住这黑厮的嘴啊。

边上李大也是脑仁嗡嗡作响。过了吧?什么都说么。本想拉这老黑一把,没奈何独眼龙定定瞧着这边,不好动手啊,只好俯低身姿掩饰,心中暗暗叫苦。

殿中李存璋也被戳到痛处,恼得想要杀人。就为这把火,李尽忠可没少告他刁状,好容易没人提了,这黑厮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可恨啊可恨!

李克用却听得大乐,道:“少马么,我河东还缺马?晚些你去找……独眼看了一圈,指着盖寓,道,“你找盖仆射,缺多少只管寻他要。”二哥忙把大头往地上一碰,高叫:“谢父王。”心中得意曰,你们懂个屁,对付这独眼龙,还得俺老黑啊。

笑罢,独眼龙仿佛拿定了什么主意,道:“存文、存义。你等莫在晋阳闲待着了,云中你熟,去镇守云中罢。”打卢龙是大事,更是难事。从咸通年间开始,他李鸦儿就跟卢龙对打,前后十多年,卢龙节度使都换了几茬,双方始终不分胜负。留下盖寓、刘仁恭等寥寥数人转往偏殿说话,其余众人尽皆散去。

从宫城出来,李大有些迷茫。感觉今天这趟来得蹊跷,前后也没说什么。这河东的事,怎么总是让人感觉稀里糊涂。汇合了同来的军士,李大对黑哥道:“方才,是说让我军去云州么?”云里雾里总觉很不真实。

“不能有假。”二哥喜道,“头儿,你说我找盖寓那老匹夫要多少马好?”好么,这厮就惦记着要马,李将军很是无语,这黑厮难道不知道外镇云中对豹骑军来说是什么意义么?当然实惠还是得要,李大先比出一个指头,把心一黑,又加了一根,划下道来:“要二千,回来你我二一添作五,各取一半。”二哥便让李大骑马回转,自抓了一个宫人问明方向,去堵盖寓。

陪着李大王烧得脑筋冒烟,直到夜幕已深方罢。盖仆射拖着疲惫的身躯出来,实在困乏,就在马车里打盹。没走几步车停了,便有侍卫来报,说是李存义在等他。老盖迷迷糊糊也没反应过来是谁,但听名字像是李克用的义儿,让人近前,直到掀开车帘看到二哥的一张黑脸,盖寓才对上了号。

二哥笑嘻嘻道:“仆射叫俺好等。”

盖寓脑瓜子都不转了,纳闷这黑厮跟爷爷有甚话说。便道:“何事?”

二哥扶着肚子,道:“父王叫俺找仆射取马。”

盖仆射凝思了片刻,这才想起真有这茬。心说,等到天黑,就为几匹马值当么?便不耐烦地问:“需要多少?”黑爷抱着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的心思,伸出三根指头,笑道:“至少三千。”狮子大开口啊。歪了这黑厮一眼,盖寓念着最近李哥心情不好,就懒得在这事上纠缠,道一声:“明晨来官署办罢。”二哥没想到人家都不划价,竟一时愣着没动。盖寓困得难受,只想回家早早休息,看这厮发呆不语,更不耐烦,又问,“还有事么?”

“没,没了。”

盖寓遂放下车帘,乘车离去。

二哥望着渐渐消失在夜色的马车,暗恨下手不够果断,应再多要些。

眼皮子浅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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