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宁四年的春天,是希望的季节。
亲耳从刘守文口中听完谈判结果,笑容就爬满了刘仁恭的老脸。除了交割平州与钱粮之外,李正德同意以三千匹军马换一批军械,刘守光又说能买得二千匹马,这就是五千军马,意义重大。
在此,刘守光留了个心眼。这厮明明谈拢了四千多匹的大买卖,但他不愿让老爹、大哥知道自己门路宽,万一不让去平州可就亏大了。但买马这样的大事又不能隐瞒不报,而且他还得找爸爸出马钱呢。所以抖个机灵,先报个二千探探路。他想得明白,几千匹马要交割不在一朝一夕,等自己坐稳平州,再说又谈拢一笔买卖就行。李正德不是说了么,他什么都缺,不许断他商路,只需把锅推出去,就说是李正德逼他买的即可。
刘仁恭哪管刘老二的小九九,想到东边的屏障能够补齐,越想越是满意,不禁起身踱起了步子,双手猛搓道:“善,善哉。正德到底是深明大义,站住了立场,不枉老夫对他一番爱护。”
能够办妥此事,刘守文也有些自得。虽说在面对外藩时,镇中多半都能暂弃前嫌一致对外,但是能够踏踏实实办成仍属不易。道:“我这便安排钱粮,二郎可先引一部过去,速速交接平州,也就安心。”刘守光踌躇满志道:“耶耶、大兄放心,我定守好平州,不使山北有一兵一卒入关。”
对刘老二的能力,刘仁恭很放心,而且他跟李正德那边也有些渊源,远了不说,维持个一两年不成问题。“李正德要做买卖,在所议定诸事之内,不为难他。如少有超越,嗯,若无关痛痒亦不必与他计较。倘若有不轨之处,切不可纵容,岂不闻防微杜渐。”这话说的就很成问题。什么是无关痛痒,什么是不轨,哪有个准。刘守光当然知道老父为难之处,心说,这事儿还真就只有自己能办,此中分寸,你换个人来也干不了,也不敢干。嘴上一句废话也无,唱了个喏应下。
刘家父子各自高兴,边上赵珽感觉可以出场了,道:“刘公,李正德既如此识相,不如为他请封,再送他一份礼。”刘仁恭一愣,请封?请什么封。赵珽解释道:“李刺史经营营州,嗯,可为辽西县男。”
刘仁恭被搞得有点懵,不过考虑到赵珽素有智谋,老刘决定听他分说。
乾宁二年夏收后,在是否给河东运粮的问题上,刘仁恭一度非常犹豫。给,他肉疼,不给,又很心虚。需知,乾宁二年镇中兵力过于空虚,他胆虚啊。当时就是老赵为他剖析利害,若按河东的要求给粮,那幽州不可能再募新兵,少给也是得罪,不给也是得罪,干脆不给。彼时独眼龙正在关内折腾,几千里地来回跑,未必腾得出手,只要理由更充分些,态度恭敬些,说不定就混过去了。且挺过一年再看,实在不行再跪么。
事实证明,这老货目光如炬啊。李克用果然在南边忙活,又是关中又是魏博的,愣是让他老刘挺过来了。
挖角燕留德、薛阿檀的人,也是这厮的主意。其实这两千人也不当个事,但是他恶心啊。赵珽说,薛阿檀早想留下,也不知他是怎么知道。至于燕留德,纵然他自己对独眼龙忠心耿耿,但军士们呢?没兵,他燕留德算个蛋。刘大帅想想有道理就干了,效果也很不错,薛阿檀整体投诚,燕留德则是毛都快被拔秃了。
正因这几件事表现出色,并且刘仁恭刚上台时,这老货帮他稳定局面出力不小,于是赵珽顺利完成横跳,又成了刘节帅眼前的红人。
这次他也没让刘大帅失望,只听赵珽说道:“李正德是燕人不假,但他毕竟与独眼龙有过一段渊源。哪怕让出平州,若他将兵向西,在山外与晋军呼应,也是个麻烦。他让出平州,再保他一个县男,河东岂能无动于衷?独眼龙若阻挠,则结怨于李正德,纵然其面上不说,心中亦必有犹疑。明公又何吝此一虚名。”
着啊。他现在也只是在幽州囤了点兵,山北妫州那边只能守这居庸关北口,进草原打个草谷都要从幽州派兵。山北几乎是两眼黑,若豹军西来,还真是麻烦。
刘守光道:“父帅尚未封爵,岂可先封李正德?”
刘仁恭挥挥手不让儿子捣蛋,道:“务虚名而处实祸,我不取也。便依赵公。此间事非你所长,速速整顿兵马,去将平州与我看好。所购马匹,你留一千,送来幽州一千。去罢。”
又要被刮走一千匹马,刘守光迅速看看厅中,躬身领命去了。
……
塞北的春天,要比关内来得晚一些。
牧人们等不到彻底春暖花开,即已收拾家当,准备搬迁。冬季营地损耗巨大,草场必须休息,否则将会退化。得益于柳城、燕城垦田,收得许多麦秆、麸皮之类,加上天公作美,没有白灾,畜生们大都熬过了这个冬天,偶尔倒毙,则为人们改善了伙食。
豹骑军出塞两年,局面愈见稳定。去岁从关内搬迁过来不少家眷,加之畜力充足,几个老汉心气很高,准备沿着白狼水再多垦田,若非东边还不安稳,他们今年就想去辽河那边种地了。
其实,大唐的安东都护府荒废一百多年,对东北的控制日渐衰落,但是,大唐的威名还在,甚至唐军后撤后,还有许多唐人势力盘踞辽西,比如辽南那边有几个镇子,都里镇、青泥浦等,辽河一带也有很多唐人的寨子堡子。只是过去没有官军保护,渤海与胡儿们杀来杀去,各自苟活艰难。如今柳城、燕城站稳,李大郎就在琢磨怎样将这些地盘拿下。辽西辽东沃野千里,冷是冷点,但是萝卜快了不洗泥,他李大郎也没什么好挑的。
不过,因卢龙、河东这边事起,牵扯了许多精力。而且,安抚使也不打算大举刀兵,塞北本来唐儿就少,能活下来的都是精华,最好能够收编。于是李太公自告奋勇,主动要求发挥余热,为儿子办成这事。
军中事务各有规矩,郑二在柳城窝了一阵就坐不住。去年他从军中挑了一匹雄健的母马送去马场配种养育,今春就要生产。李三郎又答应他,今年要给他一匹宝马。南边传来消息,对卢龙又不给钱又不给人的表现,晋王好像忍了,暂时没有动兵的打算。平州交接得也很顺利,大把钱粮运进仓库,局势一片大好。既然暂时没有出兵压力,郑二就打算去牧监看看自己的宝贝儿。
秋娘在柳城住了快有一年,魏博来信说,局面已稳,河东、宣武各回各家了,秋娘也可以回家了。二哥感怀一家人在塞外聚齐不易,天气已经转暖,干脆告假带着一大家子出城东来,一路游春,顺道将秋娘送到码头,乘船南下。
老郑一家或乘马,或坐车,浩浩荡荡进了燕城。韩梦殷帮着张罗了宅院安顿,驻扎此地的秦光弼寻来,二人便出门准备把酒言欢。
这二年,军属家眷迁来许多,周边唐儿、投靠过来的胡儿也有不少,燕城较从前繁华更甚,城外都起了几座小堡子。秦光弼是地头蛇,拉着老黑三兜两转来在一家酒楼,抬眼看去,一张牌匾写着“静轩”二字。秦郎道:“此乃军中产业,匾为李太公亲笔所书。走走,里面去。”
进门是个三重木楼,中间空着宽敞的大堂,正对面有个高台,一僧正鼓动唇舌讲变文。堂中摆着几张大方桌,只一二尺高矮,却有近丈长宽,许多粗汉正围桌抱着餐盘边吃边听,跟着起哄。
二哥进来时,那僧正讲到:
……炖煌北一千里,镇伊州城西有纳职县。
其时回鹘及吐浑居住在彼,频来抄劫伊州,俘虏人物,侵夺畜牧,曾无暂安。
仆射乃于大中十年六月六日,亲统甲兵,诣彼击逐伐除。
不经旬日中间,即至纳职城。
贼等不虞汉兵忽到,都无准备之心。
我军遂列鸟云之阵,四面急攻。
蕃贼獐狂,星分南北;汉军得势,押背便追……
云云。
那僧口技了得,又是鼓风又是作势,也说,也唱,也手舞足蹈,讲得跌宕起伏,引得食客们伴随情节高低,时而静,时而闹,时而悲,时而喜。
周围环廊是一圈雅室,有闭门自娱自乐的,也有开了门窗与人同乐的。二哥看这场面闹哄哄一片,喧嚣非常,抓抓脑门道:“这是他妈是静轩?”秦哥道:“那小院清冷者甚多,今日图个热闹,闹中取静,哈哈。”
一伙计在旁已站了许久,看他两个说话也没来打搅。此时见机,向秦光弼一躬身,道:“秦公随我来。”便领着几人穿过回廊,自木梯上到三楼进了一间。有碳炉将室内烘得温暖宜人,临街窗棂开得一条缝通气,两架多宝阁,几个矮几,并无许多花俏,却显得素雅。
二哥四下看看也无奇处,道:“这厮,还不如在营自在。”
“嘿嘿,莫急。营中无非一腔羊下酒,甚个滋味。莫闹,包你不虚此行。”秦光弼问身边一青年,道,“都有甚?”那青年与秦哥有几分相似,正是他的嫡子秦英,如今也在军中效力,之前在会盟时见过,并不陌生。
“一只羔羊……
刚一开口,二哥便笑曰:“还不是羊。”
秦光弼也不与这黑厮计较,道:“嘿嘿,等上来再看。”
小屠子与秦英有数面之缘,年轻人自己凑近了说话,不理两个老杀才胡扯。二哥看秦哥这样作态,揣测有些门道。又想,即是军中产业,只怕又是李三搞得花样,这厮素能整些奇事,说不定是有些新鲜。
豹骑都、射日都、毅勇都,这三个最先设立的营头,常被人换做老三都。怀远军、靖塞军、保定军被称为新三军。卢龙军因为于谦对打仗兴趣不大,往后主要负责驻守河口大营,保护码头、马场,所以没给他算。至于义从军人马不少,但战力有限,属于外围力量。舅子军,虽然也是李大的亲信,但是与老豹军渊源不大,所以也不入流。
这众多营头中,豹骑都一直是李大亲军,如今二千精骑,其中包括五百甲骑具装最是精锐。此外就是射日都、毅勇都最勇悍。作为精锐中的精锐,主力中的主力,两个兵头见面,自然少不了要说军旅事务,互通有无。
对于时局,二哥还是有些看法。“闲了一岁,只怕军心懈怠。去趟潢水祭天,刚刚好过几日,这一二月闲下来,髀肉复生。还是要做下一场,给儿郎们见见血才成。”秦光弼道:“去岁你还走了趟魏博,我在这里整日练兵,咳。只是诸部顺服,打谁?”做大哥的,肯定是要师出有名,不能失了道义。
郑守义扶了扶肚子,道:“我闻去岁迭剌部据扶余,东侵渤海,所获颇丰,去帮他花用花用?”
“扶余距此不近。天暖了,过去要绕过大辽泽,多走几百里地。今时不同往日,迭剌等部今已聚兵三万,千里奔袭,就咱这点人,疯了。”秦光弼毕竟在塞北时间久些,对局面了解更多,骂道,“入他娘。释鲁这老小子跑去扶余,结果越活越旺了。”郑二道:“我正有此忧。渤海富庶,兵将羸弱,难当其锋。若这厮在东边做大不是好事。既然西边平稳,不如集中大军再做他一场。一万人,扫了他。”屠子哥说得豪气,老秦却摇头道:“只怕大军前脚走,刘帅后脚到啊。”
“哼。”
这也是山北行营如今的困局之一。晋王走了,刘大帅抖起来了,不论面上怎样友好,底下谁也不敢掉以轻心。藩镇防着朝廷,藩镇内部同样是上下相疑。更关键的,是没必要似刚来时那样冒险。大军尽出,刘帅可能根本不会偷塔,但是谁敢赌呢。二哥情知老伙计说得不错,与秦哥碰了一碗闷酒,吃了。
说着有伙计敲门,将一烤羔羊端进来,看那酥皮烤的焦黄就有食欲,老秦操刀给郑二切了背脊的一条嫩肉,拌着调料吃了。嗯。调料有西域茴香、胡椒等,且颇为辛辣,那羊肉外焦里嫩还有些甜香,便听秦光弼道:“不同吧。这料里加了茱萸,羊亦以蜜裹之。”
说着,又端来油渣菠菜、鸡子韭菜、葱拌豆腐、炖藕鸡汤之类,当然少不了一道鸡子红烧肉。二哥吃的满嘴流油,道:“果是李三所办。在安边时,这厮便常用豕肉蒙事。”
“那时寄人篱下,有什么吃什么。将士操练勤谨不可无肉,羊贵豕贱,三郎也是为弟兄着想。再说,你哪次少吃一口了。”秦光弼用箸点着只剩个架子的羔羊,道,“去岁牲口繁息,说草场安排不及,只好留下母羊。其余发赏赐都发不完,便有这静轩,待春耕后,柳城那边也要有。你家也该发了不少羊羔子吧,你就没看看雌雄?”
“俺只晓得两只羔子顶一只羊发下,哪来闲心看公母。”二哥把嘴一抹,心说这等屁事,还劳得爷爷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