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觉着清河县城不大吉利,梁帝没有住在城中,而是在城东扎下大营做行在,自己就在营里驻跸。所以杨师厚也是在这大营里拜见了大梁天子。
映在杨师厚眼中的梁帝与印象中大为不同,已是一个形容憔悴的老朽。
这几年,天子真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衰老。
传闻是纵欲过度。
其实武夫不好色的很罕见,嗯,都好色。只不过天子的传说就特别精彩。据说早两年天子有次在洛阳,好像就是上次北征义昌因丁会反水撤军那次。当时天子还是梁王,从魏博离开就去了洛阳,在张全义家里住了一阵子。
就这次,传说三哥将老张家的女子上上下下都弄了一遍。从张存敬的老婆到女儿、儿媳,一个都没落下。好像后来张全义的老婆还总跑宫里寻天子办事,也据说天子都很买账。
还有传言,天子的那些儿媳妇好像……
嗯……
敬祥的这个续弦板上钉钉曾经是天子的人,现在确定也还是天子的人。
哎呀,色是刮骨钢刀啊。
这么弄,是受不了。
杨师厚在默默观察大梁天子,梁帝也在定定地看着自己的这位爱将。
见杨师厚还是盛年,梁帝不免有些羡慕,嫉妒。老子若能年轻个十岁,不,哪怕五岁呢,也要好过如今许多。
中和、光启年间,杨师厚从河东投过来有二十大几年了,一步步积功升迁到此,也算是股肱之臣。然而,今天的杨爱卿……
梁帝总觉着哪里不大对劲。“爱卿,一路劳苦。”
杨师厚道:“为王事,臣岂敢称苦。”
梁帝开门见山道:“你跟我说实话,清池到底什么情况?”在他印象里,杨师厚可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但这次打枣强,打清池,哪哪都透着古怪。
李周彝、贺德伦这些个,在他手下哪个敢闹?就是袁象先也得老老实实。可是,为什么总觉着这位杨爱卿畏首畏尾了呢?
杨师厚道:“辽贼于清池左近有兵约计三万,一部在长芦,大部在清池。另有义昌降兵并征发民壮若干。
此皆不足虑。只是辽贼不知哪里习得了发机飞火,只怕较我军所用还要犀利许多。圣人明鉴,此物攻城、守城皆有大用,我军只五万人,兵力优势不大,攻城颇有顾虑。
数日前,臣列阵城下,试探辽贼虚实。
彼亦列阵城下,与我相持一日。
臣观其军容严整,只怕李贼已尽得军心。
臣以为,辽贼不是羸弱,与之乃国战,不可不慎之又慎。因辽贼守御甚严,臣未得战机,故未轻动。臣以为,辽贼毕竟兵寡,既然其主力在此,即将春耕,可别遣精骑深入瀛、莫等州,看其如何应对。
最好还是将辽贼拉扯开,寻机重创之……
李老三尽得军心,这个结论梁帝并不怀疑。那小子本来就有点根基,从他搞出个枢密院与几大军头达成合作,都可以看出这是个明白人。
当然,这个枢密院嘛……
呵呵,前唐就有,掌文书,以宦官任之。
李老三也有意思,这是要自己切一刀,做中官么?
那感情好,朕倒是愿意给他这个机会。
咳,这都是瞎扯淡。
这厮义昌一战立威,却对刘守光并不赶尽杀绝,玩得真是高明。
之前贺德伦来报刘守光之变,抛开敌对立场,梁帝简直是拍案叫绝!
放开河西一条活路给刘二,他若不去,底下将士为了求活必定拿了他投降。他同意去,河西山高路远,亦不免有将军不满,或者兵变杀了这厮,或者自乱阵脚。左右都是他李三得好处,还不背骂名,不占因果。
高,实在是高啊。
如今刘二身死,乱兵背了骂名,这厮有仁有义的人设彻底立起来了。不论是卢龙军中还是义昌民心,这厮都赚了个盆满钵满。
当初见这厮就觉着这个李三不凡,呵呵,爷爷真是没有看走眼。
就是他奶奶地难受啊。
面对这么个贼头,自家那几个猪狗一般的儿子能接得住吗?
还有这个发机飞火。
淮南贼捣鼓的这个玩意,其实就是用牛鼻子道士炼丹的火药装在罐子里,有些是跟猛火油裹一处,有的加了砒霜等等毒物,又或者做成火箭。
梁军遭过此物毒手,所以也就习得。
当初亲征义昌,杨师厚曾献过一批此物,准备给李大、刘二开开眼。
不过呢,此物实际效用十分玄幻。
有时没到地就爆了,有时落地都没炸。就算放了毒烟,能否有用也看老天做不做美,比如大风天就不能用,若是被一阵风吹散,还是屁用不顶。
至于说直接将人炸死,也不是没有,但真心效果不大。
小了没用,大了用石炮丢这个准头又很感人。
淮南阴雨还多,常常受潮不能使用。
总之,在淮南的战场上这玩意并没有起过什么一锤定音的作用。
比较出名的那次打豫章,也不过是配合了猛火油之类的烧坏了城门。
除此之外,这个制备也很难搞。主要需用一味硝石,这玩意平常就是药铺备有一点,抓药用个几两都算多的。做这个发机飞火,一坛子就得几斤,一场攻城下来那得多少?哪里来的材料。
杨师厚在枣强要弄发机飞火攻城,就搜罗了全魏博的药店给他。
其实也没多少,估计主要还是用硫磺配的猛火油充数。
所以,梁军上下也没发现这玩意有多要命。至少在梁帝的心里,也不觉着一个破玩意就能阻住千军万马。
现在杨师厚把这事儿搬出来说,梁帝深邃的目光将这个爱将笼罩,想要看透他的心思。至于说派遣精骑去瀛、莫捣蛋,错是不错,但是,梁帝总觉着这厮哪里不对劲。
瞧了片刻,朱三哥感觉自己好像看不透了,或者说,不敢看透了。
朱某人年已花甲,而杨大将军正是盛年……
一种力不从心之感袭来。
梁帝恍然惊觉,御驾亲征的效果都沦落如此了么?
为什么要御驾亲征?不就是怕前线将领又搞扯皮误事么。柏乡吃个大亏,韩勍说是王景仁、李思安临阵怯战,李思安说是韩勍冒进,王景仁两手一摊,表示这几位他都管不住。
平心而论,要梁帝说,韩勍追击赵贼肯定没错,但是说李思安怯战?说到底,就是王景仁镇不住场子。可是这又是因为……
就因为不想再出这种篓子,他才御驾亲征。可是,他都亲自到这里了,这些将军们居然还敢跟他耍心眼。打枣强难吗?怎么一开始就死活拿不下来。那不就是爱惜羽毛不想拼命么。
现在到了清池城下,又来这套?
一个个都安得什么心?
一个“杀”字,突然在梁帝的心中盘旋。
杀了这厮!也许此时此刻他还是忠臣,但是明天呢?在自己身后呢?
有人鼓吹李三得位不正,梁帝却不以为然。
李大不想李家遭灾,传位李三是最佳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如果他朱三有个靠谱的兄弟,他也愿意传位给兄弟。这样好歹还是老朱家的江山,只要安排的好,自家的傻儿子们也能有个富贵前程,总好过身死族灭。
自己这不是没有个靠谱的兄弟么。
靠谱的儿子、侄子也都一个个全没了。
片刻之后,这个“杀”字又烟消云散了。
杀掉杨师厚又怎样?他来跸见却无罪被杀,都不说他的旧部会否在清池城下直接反了,其他的文臣武将又该怎样想?
还有那许许多多的杨师厚,都杀了么?
如果杀戮有用,他不介意全部杀掉,问题恰恰在于杀不出个安宁来呀。
他已经杀了不少了。
意兴阑珊,索然无味。
对清池的事,梁帝也不想问了。
他知道,问,也不会有自己想要的答案。
靠在扶手上,朱三哥疲惫地说:“朕累了,杨公去歇吧。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义昌之事俱委于君矣。”
杨师厚从大帐退出来,就感觉是从鬼门关过了一遭。
尽管皇帝并无一语相责,老杨却只觉汗毛倒竖,三魂七魄丢了大半。
死人堆里滚了几十年的老武夫,岂能感受不到皇帝动了杀心?
早就听说天子越发喜怒无常。
这次天子北巡,从官皆惮帝之诛戮无常。在白马渡,天子赐食,竟多有借口未至者。天子盛怒,左散骑常侍孙骘,右谏议大夫张衍,兵部郎中张俊三人最后到场,当即被杀。
本来杨大帅对此不以为意,因为天子对他是一如既往,至少杨某人对于“喜怒无常”这四个字是没啥直观感受。
酸丁么,杀之如屠猪狗,这算个事儿?
这把杨大帅就体会了什么叫做身临其境。
辽军防备森严不好硬打。这么多年下来,天子打仗也一直都是避实击虚这个路子啊。我是想保存一点实力,可是,面对清池坚城也没错啊。难道五万人堆上去蚁覆攻城?有用我也干了,问题是一看就没戏嘛。
柏乡才丢了两万多精兵,再厚的家底也遭不住赔啊。
怎么突然就动了杀心?
就算自己对魏博有点想法,这是罪过?
哪个大将没点想法。
做一镇实权节度使,不就是武人的最高理想么?
说让来跸见,杨某人放下军务就来跸见。
召之即来挥之则去。如此忠心耿耿,怎么就动了杀心呢?
出得帐来,杨大帅很想夺路而走,但是他告诫自己要镇定,不可乱了方寸!
跟随侍者到了为他安排的帐篷,看卫兵帮他合上帐帘,杨师厚一屁股摊在毡毯上,浑身脱力。就这么短短一段路,他的两条腿已经走得快要抽筋了。
咳,在旁人那是故事,落自家头上就是事故啊。
两腿筛糠,两股战战,汗出如浆,杨大帅结结实实体会了一个全套。
狡兔死,走狗烹。
高鸟尽,良弓藏。
敌国破,谋臣亡。
可是敌国还没有破呐!
……
对面梁军本本分分,李老三就盘算着整顿城里的降兵。
刘守光带出城的一万精骑,除了跟随他逃往东光的,自行逃散的,阵亡的,被捉的活口足有六千多。还有数百伤患,仅城中的守军被俘者就足有八千多。
原计划,这些兵油子他是打算都让刘二带走,然后重新招募一批良家子。
讲良心话,刘二在镇里均田搞的不错,有大把的好兵员。
现在就有点麻烦。
这一万多人都放走是不可能的。
不是李三不肯,是这些杀才们不肯。
刘二就是从卢龙出来的,又学了李大、李三的手段,在义昌执行与卢龙类似的待遇。大头兵在营,一年按照十二石粮的标准供应伙食,再发下粮赐十二石、衣赐七匹绢,也学卢龙给军士们成家立业,赏赐到家。
反正是卢龙在前面走,义昌就在后面学,还学个十足十。
早些年往淮南、江南做粮食贸易,刘守光狠发横财不少。后来办丝绸贸易,更是赚得满腹流油。
还学了卢龙种牧草养牲口,马、牛、羊、驴都不缺,除去自用就往外卖。
还跟卢龙常年做生意,将塞北的牲口、山货倒手卖给梁朝,两头有赚。
加之近年来梁朝也想拉拢他,有那么一段时间义昌着实过了些舒心日子。
刘二就时不常地给军士们加赏。
所以这些武夫早就养刁了胃口,现在让他们回家种田?
谁肯?
杨师厚就蹲在门口呢,闹起来,绝对让李三郎吃不了兜着走。
思来想去,他只好拉下面皮,拽着郑二来跟元行钦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这事儿,还得元哥上。
元行钦的府邸就挨着刘二的节度府。入城后,李老三没有住进节度府,而是征用了清池县的官署作为行辕。
与刘二的节度府亭台楼榭不同,元哥的府邸与李大、郑二家里有些相类,没有花坛有校场,不似大户之家倒像是个军营。
元哥儿一身素袍,在正门口亲自迎了李三、郑二入门。
李枢密开门见山,直抒胸臆道:“元哥儿,我这人呐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为何而来,想必你也清楚。怎样,出来帮我吧。”
郑守义也帮腔道:“元哥儿。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你我武夫,也不必太看重这个生死。刘二不可复生,但他这些家眷都在,你我将其看护好了,这才是对得起小刘在天之灵。万万不可消沉啦。”
“是呀。咱兄弟一心扫平天下,结束这乱世,再造一个朗朗乾坤,才能让刘家,让大唐千千万万的百姓安居乐业。”李三说着就有点上头的感觉,身体前倾,两眼发红,道:“那日家兄病发,自知时日不多,问我当何去何从……
李老三稍稍停顿,仿佛是回忆了什么,有半晌才道:“佛家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乱世即已经乱了,我等有识之士便当挺身而出,但其这份担子。
我只愿有一日,天下人皆无丧亲之痛,无饥馁之忧。
望元郎助我。”
说着,李枢密退后一步,态度庄重,躬身叉手,向元行钦深深一礼。
郑守义被李三这么一带节奏,也忍不住就想起了自己的老娘和大哥,想起为李可举陪死的父亲,以及那素未谋面的阿翁,还有那不知流落何方的两个儿子。
于是双目也有点微红。
可能是受了李老三影响,郑守义稀里糊涂便也向元行钦躬身一礼。
元行钦见状,亦为李三、郑二的真情打动,退后半步,叉手躬身道:“李公之意,我岂不知。若再推拒就是矫情了。罢。”向李三再拜,道:“明公有命,只管言明。”
李老三闻言忙来将他托住,喜上眉梢道:“快坐快坐。”
边上郑二也很欢喜,搓搓黑手道:“元哥儿怎么允了,也不让我多劝一劝。”
李老三笑骂道:“住口。休要捣蛋。”
郑二呵呵一笑,元行钦道:“武夫么,生死早该看淡,是我想左了。只是有一点还望主公允可。”
李老三道:“请讲。”
元行钦道:“刘帅家眷,不知主公有何打算?”
李老三道:“愿走愿留,听其自便吧。这节度府就留给他家,还有刘公那个宅子。守光是三品节度使,按照俸禄减半,发二十年。
我再划给良田百顷作为荣养。其弟,其子,按朝廷法度荫官。愿入仕,愿从军,亦听其自便。”很显然,这个问题李枢密是早有计较的,“还有,刘公亦不必困于宅内。”
如今的李老三,还真是一点都不担心刘仁恭能掀起什么浪花来。
元行钦听了李三的安排,再次一躬倒地,甚至右膝发沉就要给李枢密跪下。却被李三眼疾手快拉住,忙道:“岂可岂可。”
众人重新落座,气氛已大为不同。
李枢密一点不跟他客气,道:“元郎,这样。我看对面梁军也未必想跟咱拼命,估计再过一阵子就该走了。义昌留后非你莫属,不过呢,这个节度留后管军不管民,民政将由巡抚使担当。
同时,枢密院将增设枢密副使一人,由你担当。
阿兄将这个担子给我,我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李某才智有限,弄了这个枢密院,我想,以后各镇节度使都应是枢密副使,在枢密院有一席之地。大唐幅员辽阔,各地有各地的风土民情,人力亦有穷时。如此,我等济济一堂,各抒己见,戮力同心,大唐复兴才有希望。
当然,现在天下未定,还得有个人抓总,我勉为其难做了这个枢密使。
元郎,望你能够真心帮我。
至于这义昌镇,我拟设牙兵两军,各八千人。辅军五千你不用操心,将有枢密院统一调派,三年一轮。
因义昌是前线,只靠这一万六千人肯定不够。守光这个均田搞得很好,还要再接再厉。我看可以重设军府,平时训练,战时为兵。具体操办有国朝先例参考,只有一点不同,征募为兵时比照牙兵发饷,万不可摧残百姓,丢了民心。”
郑守义默默倾听,心里就在盘算这个巡抚使。
之前在义武,委派文官只是派下人来,做刺史,做县官,却并无统一的头头。也就是说,文官其实是一盘散沙。虽说节度使不直接管民,但是辖内的文官也没有对抗节度使的力量。
这个巡抚使可是大为不同了。
这李老三见缝插针的本领,一点不比大李子差。
甚至于郑二觉着,大李的很多举措恐怕都是这小白脸戳活的吧?
果然,元行钦根本也没计较什么巡抚使不巡抚使,直接点头接下了。
李枢密便一手拉着元行钦,一手拉着郑守义,道:“还记得那年出塞,是我头一次随军出行,一晃二十二年矣。
常言,衣不如新,人不如旧。家兄曾与诸君相约共富贵,我亦是此心。他日重建凌烟阁,我等皆应位列其上。”言罢,李三起身向两位大将躬身礼拜道:“我欲扫平天下,兴复大唐,望郑公、元公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