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诺拿着一罐诺森维格王冠蜂蜜,走在林间的石板路上,正准备去找那些来自外乡的旅人们,向他们打听关于上次那个故事的后续。虽说如此离奇的设定恐怕连最大胆的小说家都不敢采用,但祖父的话亦证明世界上所有传言都非空穴来风,诸如在幕后操控历史的隐秘结社,远的不提,白城共和国——或者说,共和时代之前的白色城邦联合王国不就有一个吗?
在古老的年代里,沃伦姆夫王朝便以残忍血腥的活人祭祀而闻名,受此影响,白城这片大地自诞生以来,始终笼罩在一种狂热而神秘的氛围之中,不仅民俗怪谈层出不穷、异教邪典纷至沓来,伪神与邪神共餐信仰的盛宴,就连各色超凡组织与隐秘结社也受某股神奇的力量吸引,纷纷汇聚于此,犹如河流汇入了海洋。
这里甚至是神秘史上第一个明文记载的隐秘结社的诞生地,而那个隐秘结社至今仍在平凡的阴影里蠢蠢欲动,并未全然消失。它影响了白城大地将近十二个世纪的历史,直至共和战争的爆发,格兰吉尼亚的白骑士希伯顿挺身而出,为了与其对抗,选择加入圣女贞德的联军,后来才有了那段众人耳熟能详的传说。
正是因为知道歌丝塔芙家族昔日的敌人有多么难缠,希诺才会对林格讲述的那些故事半信半疑。
干涉一个国家的历史,与干涉整个人类文明的历史,二者之间的差距,岂止云泥之别可以形容?
她们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目的却是消灭世间的魔力,创造一个人人平等的伊甸园。这让希诺想起了共和战争时代,圣女大人为号召民众参加起义而宣言的口号:“人人生而平等。”过去她以为这种平等是指人民在道德层面与政治意义上的平等,可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历史总是扑朔迷离的,除非回到过去,否则没有人可以看见真相。
希诺还记得这句话,上大学时,她的历史老师经常把它挂在嘴边,可是那时候少女对历史课程的兴趣并非很浓厚,因此对这句话的感悟并没有那么深刻。
说起来,自己似乎好久没回学校了,不知道同学们现在都怎么样了,雅米特杯马上就要开始,他们应该很兴奋吧?每年的公开选拔赛上,大学生的报名人数总是最多的,因为他们正处于人生中最好的阶段,既没有小孩子那么幼稚,也没有成年人那么烦恼,体内积攒的活力、憧憬与期待压抑不住,一定得通过某种途径宣泄出去才行。
板球、足球、赛跑、划艇、辩论……以及格林德沃原野上最流行的体育项目:风花球。
一旦回想起自己在大学中度过的时光,希诺的嘴角便不禁勾勒出一抹浅浅的弧度,耳畔似乎也传来了那些同学们围在球场边大呼小叫,为胜利者欢呼喝彩或为失败者打气鼓劲的声音——
“左边、左边是破绽!”
“扣杀!漂亮!”
“好球!”
“你行不行啊,不行就换我来吧!”
“喂,给我集中注意力啊,别光顾着看球场外的学妹了!”
“最后一球,一球定胜负!!!”
……
这些吵闹与喧嚣中还夹杂着球拍挥动、风花球在高空上划过优美弧线的声音,它是如此逼真,以至于希诺一时间竟分不清现实与幻想的区别了。少女忽然停住脚步,站在原地眨巴了一下眼睛,待到脑海中的回忆景象逐渐消散时,她发现那个声音依旧存在,而且似乎就是从前面不远处传来的,于是一下清醒过来了:这不是幻听,真的有人在林子里打球。
可是,谁会跑到这样的深山老林里打球呢?
总不会是……
怀着这样的疑惑,她偏离了原本的道路,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在绕过几棵粗壮的橡树,分开一丛遮挡视野的灌木后,少女来到了一片开阔的湖畔草地上,草地旁边就是翡翠湖,日光从云间洒落,将湖水和周围的草木都笼罩在一层金灿灿的光辉之中,连湖上安静停泊的云鲸空岛也因此显得格外耀眼起来。
有两个熟悉的身影正在这片草地上挥动球拍,来回击打着那颗白色的风花球,使其如风中绽放的白色花朵般,一左一右划动着优美的弧线。希诺的目光在那颗风花球上短暂停留了一刻,然后才往下移动,落在了打球的双方身上,她看到离得比较近的那个人是爱丽丝,而与她对打的另一人居然是格洛丽亚小姐,这让少女略有些惊讶。
虽然接触时间不长,但她已大概摸清了这些外乡人的性格,如爱丽丝小姐那么活泼好动的人,兴致来了想体验一下格林德沃原野最经典的运动项目,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然而外表看起来优雅娴静的格洛丽亚小姐也来凑这个热闹,确实有些出人意料了。
而且从她挥动球拍时的姿势、移动时的步伐和接球时手腕略微摆动的幅度来看,她对这项运动似乎并非一无所知,哪怕某些动作略显生涩,也绝不是初学者能达到的水平。希诺的眼力很好,她看出来这种生涩不是因为陌生,而是因为肢体的不协调,简单来说就是,她有很丰富的经验,但大概长时间没有接触过球拍了,所以需要重新适应一下。
至于爱丽丝小姐的水平……呃,希诺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未来可期。
如果她在这条道路上还有未来的话。
在她内心给出评价的时候,场上的局势再度发生了变化,格洛丽亚一时失误,送给了对手一颗球速不是特别快、角度也没有很刁钻的吊高球,这让正处于0-16小劣势的爱丽丝眼前一亮:只要自己把握住这个机会,直接扣杀格洛丽亚,不就能反败为胜了吗?
什么,你问为什么扣杀成功就能反败为胜?答案不是显而易见吗,当然是因为扣杀一球顶十六球啊!
真正的风花球比赛中自然没有这么离谱的规则,但从现在开始,比赛将改为爱丽丝特别规则——Alice☆Special☆Rule!
“这球打中了算我赢!!!”
爱丽丝急匆匆丢下一句,把这条刚刚确立下来的特别规则变成既定事实,然后没给格洛丽亚反驳的机会,仰起头开始后退,小碎步后退,大踏步后退……退,退,退。她要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与高度,用一击势大力沉的扣杀为这场比赛划上句号,顺便让格洛丽亚尝到失败的滋味。
桀桀桀,居然敢小看我网球……偶不,风花球小王子爱丽丝的实力,这就是你落败的原因啊!
爱丽丝已经想好了帅气的获胜宣言,不过由于她一直仰着头,眼睛里只有那颗正在缓缓下坠的风花球,以至于没有注意到自己身后的草地上,一块貌不惊人的小石头正静静地躺在那里,就好像在无声地提醒围观这场比赛的观众们:我是重要道具,请不要忽略我哦。
“呃……”站在场地边缘的希诺自然看到了那颗石头,她出声想要提醒爱丽丝,但似乎已经太迟了。
“就是现在!”
风花球小王子眼中精光一闪,在这转瞬即逝的半秒钟都不到的时间内,她已经完成了对风速、风向、球速和角度的完美计算,接下来只要起跳、挥动球拍、大力扣杀,就能斩获这场比赛的胜利了,见证一下我们数据流风花球的实力吧……
“哎呀?”
脚下好像踩到了什么。
身体下意识一歪,视线开始偏移,那颗正在坠落的风花球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湛青色的天空,几片云朵慢悠悠地飘过,云层中漏下了温暖的日光,景象看起来十分安宁祥和。
但是为什么,我会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呢?
就好像,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比赛的最后时刻,一幕幕景象如走马灯般在她的面前闪过,当所有力量都抽离肢体,球拍无力地向下坠去时,爱丽丝终于回想起来了:啊,原来,那是我早已逝去的青春……
然后,她的屁股就和草地来了一次亲密接触。
好痛!
爱丽丝差点喊出来,可是憋住了,她用力瞪圆了眼睛,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虽然龇牙咧嘴的模样还是有些滑稽就是了。那颗无人接住的风花球轻飘飘地从她头顶飞过,在半空中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后,落在了茂盛的草地上,又借着余力向前滚动了十几米,最终在一双灰白色的长筒靴前停了下来。
希诺俯身,捡起这颗风花球,它是白色的,有明显的绒布质感,表面上勾勒出六道半月形的缝合弧线,在这些弧线的接合处则缝入了十二根白色长尾羽,平均长度为十五公分,分别取自格林德沃地区最为常见的十二种鸟类。当球被击打向天空时,这些羽毛便会在风的吹拂下飘扬起来,将这颗实心的风花球衬托得无比轻盈,仿佛本身便具备飞翔的能力,这也是那位诗人称赞其为“风中盛开的花朵”的缘故。
虽然爱丽丝一开始见到风花球还叫嚷着“这不就是贴了羽毛的网球吗”、“干脆直接叫羽毛球得了”、“原来这里是网球王子的片场啊”之类的话,但希诺自然是不知情的,她只是看着手里的这颗风花球,忽然有种怀念的感觉而已。
大学时,她也曾经是赛场上的风云人物呢,还曾立志要像母亲那样……
不过,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回想起来,只是徒增感伤罢了。
少女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从那股怀念的思绪中挣脱出来。她抬头看向爱丽丝,想把球还给她,却被吓了一跳,因为发现金毛女仆不知为何,正半跪在草地上,一只手握紧了球拍,另一只手攥成拳头放在胸口前,用一种夹杂着痛苦、不甘、追忆、缅怀、伤感、无奈、释然……总之就很复杂的眼神盯着自己看。
“呃……”饶是希诺,也被她这种眼神盯得有些发毛,忍不住后退了半步,小心翼翼地问道:“爱丽丝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啊,你看不出来吗?”
爱丽丝瞬间脱离角色,用诧异的目光看了希诺一眼:“这可是运动竞技类文艺作品中最经典的场景啊:为了胜利赌上一切也要去战斗的人,背负着友人与伙伴的期待,在赛场上拼命挥洒着汗水,最终依旧不敌,惨淡落败,只能默默凝视对手捧起奖杯,将痛苦和不甘都咽在心底。她凝视的难道仅仅是奖杯吗?当然不,那是她逝去的青春以及回不来的热情岁月啊!”
“原、原来是这样。”希诺尴尬地笑了笑:“虽然听不懂,但感觉很厉害的样子。”
“对吧对吧,我刚才也思考了很久,觉得大劣势中反败为胜的情节固然很热血啦,但果然还是悲剧更能打动人心,只有不圆满的青春才叫青春嘛!”爱丽丝兴致勃勃地分享着自己的创作经验,然后拉下左眼皮,将通红的眼眶展示给希诺看:“除此之外,演技也很重要,你看我刚才的演技就非常恰到好处,看起来要哭,所有人也都觉得你会哭,但实际上并没有哭,只有这种想哭却不愿哭也不能哭的表演才能打动观众,也只有这种硬撑起来的坚强,才最能反衬主人公内心的失落与不甘。”
那是你跌倒时憋痛憋出来的吧?而且你根本就没想那么多,单纯是踩到了石头没有把球接好而已吧?所谓的遗憾不就是你自己的失误造成的吗?到底要多厚的脸皮才能理直气壮地说出青春就应该充满遗憾这种话啊?
希诺内心疯狂吐槽,但表面上还是不得不配合爱丽丝,违心附和道:“很、很有意思的说法,没想到爱丽丝小姐对悲剧创作如此了解,真是令我,呃,令我大开眼界了。”
确实是大开眼界,毕竟以前从没遇到过这种人,也很难遇到。
“哼哼,那还用说?”爱丽丝得意地扬起了下巴,鼻子都快伸到天上去了。
话说回来。
这家伙还打算在地上跪多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