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上还在传来摇晃的动静,并伴随时间的推移愈来愈强烈,似乎那恐怖的阴影正在迫近,马上要将这座安宁祥和的小城镇践踏为一片废墟。山谷内则悄然无声,只能听到风偶尔吹拂时,枝叶沙沙作响,夹杂着爱丽丝按动游戏手柄的声音。
无法离开风车的天使,并不是因为对人类失去了信心,而是被邪恶的诅咒威胁着,害怕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与灾难,为此,甚至愿意忍受七百年来漫长孤独的时光。
这样的事,让众人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依耶塔也像是失去了继续开口的余力,说出这句话后便将自己的脑袋埋在灰白色的羽毛里,有一股巨大的悲伤几乎要将她淹没,让她窒息溺死在这片海里。
如果可以的话,她当然也想拯救灾难,就像林格说的那样,去拯救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纯朴善良的人们,让他们再度回忆起七个世纪以前的那阵风。哪怕不会因此感激涕零,至少记得曾有那么一阵风存在过就好了,可她有什么办法呢?因为……她就是灾难啊。
只会给大家带来痛苦、不幸、伤害和眼泪的人,是没有资格走出这座风车的。
就让自己安安静静地待在这里,直到羽翅也腐朽发霉的那一天吧,或许,这才是对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最好的保护……
“没关系。”
林格却忽然说道,他平静却坚定有力的语气令房间内的少女微微一颤:“就算真的是因为诅咒才让你无法离开这里,也没有关系。因为拯救一场灾难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困难,而人对外部世界的干涉,也绝非仅是一堵墙壁便可阻拦的。何况你是天使,不是么?”
依耶塔茫然地抬起头,浑浊暗澹的眼中倒映出一片惨白色的虚无:“什么、意思?”
“很简单,你曾在七百年前将一道山脉抛入海中,如今只需做同样的事情即可。”林格一字一句地说道:“既然你无法飞起来,那么就让脚下的大地飞起来,代替你在这个世界上行走,代替你去见证或拯救那些即将发生的灾难——这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做到吧?”
不是让自己飞起来,而是让脚下的大地飞起来?
林格的说法对依耶塔来说无疑是难以想象的,她眼中浮现出迷惑犹豫的神色:“这种事情,真的可以吗?”
林格回答她:“我想,没有谁规定过大地是不可以自由飞行的,只是人的想象力通常会限制他们屈服于现实罢了。”
在他们的认知中,大地当然应该被踩在脚下,它也永远都在自己的脚下,被重力或某种更神奇的力量束缚着,支撑起世界的基底。假如有一天,大地倒转了,而天空则成为了双脚踏足的地方,他们便要感到惶恐乃至束手无措了。
但是,少女王权并不是那么屈从于现实的存在,她们的力量本就代表着一种凌驾于现实之上的法则,难以用凡人的想象力去界定。
依耶塔陷入了一种茫然的思索,林格继续说道:“飞不起来的人,就让大地托着自己飞起来,这是遥远的理想,人类的飞空艇正是为此诞生。我想那个诅咒虽然限制了你的行动能力,但是并没有连你脚下的大地也一起限制吧?既然如此,你要如何选择呢,依耶塔小姐?”
是继续困守这座远离尘嚣的风车塔,在浑浑噩噩的年岁流失中逐渐遗忘,还是跟随脚下的大地,去更远的地方、见证更多不可思议的事物,并且,拯救那些曾深深信任着自己、至今依旧在信任自己的人们?
林格不能肯定这是一道无需犹豫的选择题,正如他不能因为对某个人的性格稍有了解便做出过于武断的判断一样。但是他忽然在心底觉得,如果是尹耶塔的话,如果是这位一直都在渴望什么却也一直都没有得到的天使的话,或许……
房间内沉默了一小会,随即传来窸窣的响动。下一刻,破旧的木门吱嘎一声从里面打开,一位白发少女出现在门口,她的眼眶还有些发红,暗澹的眼底像是飘浮着某种灰白色的阴翳,下起了一场冷澹寥落的风雪。
她没有看其他人,将目光定格在眼前这位年轻人的身上,安静地看了几秒钟后,才慢慢收回视线,低头凝视脚踝上的锁链,声音稍微有些沙哑:“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否正确,但是……我想试一下。”
梅蒂恩和谢米高兴得欢呼起来,奥薇拉松了一口气,圣夏莉雅的脸上则浮现出夹杂着欣慰与失落的复杂神情,就连正在狂敲游戏机的爱丽丝都忙里偷闲,往后面竖了根大拇指表示林格你是这个。
林格没有太过高兴,他走到旁边将位置让给了依耶塔,看着少女缓缓蹲下,六片柔软的羽翼轻轻覆盖着身体,将苍白的手按在了白色风车的基座上,忽然说了一句话:“亚维翁的市民们,已经有两个世纪的时间没见过大风了。”
自从17世纪的那场空前规模的风灾过去以后,城内的风车都不再转动,本地人关于风的记忆,似乎也只能从古老的传说里寻找。
天使的身躯微微一颤,在年轻人看不到的地方,她缓缓咬住下唇,那轻微的痛感会提醒她,如果将七个世纪以前的那段经历视为一场美妙的梦境,则自己今日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让那场梦得到延续罢了,让那些曾在记忆里生灵活现的人们,他们的脸孔再度浮出海面,触碰到谁的眼泪。
在今天林格对她说这些话之前,白发少女从未想象过大地是否能够飞翔,它飞起来又会是什么模样?可她忽然间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就是,它一定要飞起来,并且,要飞到很高很远的地方去。
她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幕很久很久时候的画面,那时久到她还没有来到这片土地,成为阿维尼翁村庄里一名热情开朗的乡间少女。她尚孤独地流浪着,带着忧郁的模样,有一天走到了一片海边,浩瀚到无边无际的海洋,掀起无垠的波涛,容纳寂静的星光,犹如一个沉默的巨人,在尽头之外驱不散的薄雾里,缓慢地寻找着。在那片海里,她头一次见到了鲸鱼。
那些庞大的生灵,是海中最自由的生命了,总是随着潮汐的流动,在不同的海域里来回迁徙,与同伴嬉戏打闹、沿着海岸线肆意奔腾、追逐飞鸟与行人的身影……她感到十分羡慕。可是和那些鲸鱼接触后才知道,原来它们也羡慕着自己,因为在这些单纯的大家伙眼里,拥有翅膀的自己,应该比只能在海中巡游的它们更加自由吧?能够去更远更远的地方,见到更多更多的风景,邂后更加壮丽的生命。
她涌现出一股巨大的悲伤却又不知道如何倾述,只能默默地对这些鲸鱼摇头,那意思却不知道是否在说“你们错了,其实我一点都不自由”,还是单纯地告诉它们,“我不知道”。
后来,她的出现引发了一场勐烈的海上风暴,持续了整整一周,那些鲸鱼为了躲避风暴,不得不离开熟悉的海域,前往遥远而陌生的地方。她十分愧疚,总想着如果有一天能再遇到它们,一定要好好道个歉才行,但是,也一直都没能遇到。
所以,在这个世界上,究竟谁才是真正的自由呢?
如果自己像它们一样,拥有许多同伴,也能够无拘无束地驰骋在这广袤的世界里,是否就算得到自由了呢?
如果它们像自己这样,拥有了洁白的翅膀,能够飞上以前无法抵达的天空,是否就算更加自由了呢?
如果,如果大地真的能够飞起来的话,它会带自己找到那些鲸鱼,用自信而开朗的笑容回答当初的那个问题,告诉它们,“没错,我的确是很自由的”……吗?
那些答桉都是可以得到的,只是需要一个契机。
“拜托了。”
依耶塔轻声道,对着自己脚下的大地:“请飞起来吧。”
话音落下,一股勐烈的摇晃令林格等人站立不稳,差点跌倒在地上。山谷中传来了轰隆低沉的鸣响,肉眼可见大地正在抬升,一个宏伟巨大的轮廓沿着樱草花田与茂盛树林延伸的边界勾勒出来,断裂的边缘如瀑布般泻落一大片泥土与烟沙,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正从地底抬起头颅,试图让自己脱离束缚,飞向向往的天空。
与此同时,众人听到了一声悠长而遥远的鸣叫。
那是——
作为这头庞然大物的创造者,依耶塔的脸上也浮现出了惊讶与迷茫的神情。
因为她听出来了,那是鲸鱼的叫声。
白鲸,从地底飞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