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堇年满目深邃的凝她,勾唇苦笑。
凤瑶也未耽搁,仅是卯足了劲儿继续朝石阶攀登。
这石阶极险,陡峭的蜿蜒向上,凤瑶不敢懈怠,终是将百里堇年交由几名大周兵卫同时来扶,自己则极是小心的顺着石阶往上,努力想要及时抵达洞口。一路上,众人皆未言话,周遭之处,徒留明珠的光影明亮如旧,便剩兵卫们身上的铠甲撞击声与足下的蹬踏声。
待得许久,周遭的风似也稍稍盛了几许,一道道寒凉之气稍稍迎面而来,甚至若是深呼吸,也能闻到那道略是新鲜的寒凉冷风里夹杂着的几许冷香之味,似如冷梅的清香。
“在下只是听说,近几年,太上皇的极乐殿周围,栽满了寒梅。这时候,寒梅该是早已开繁,香味浓郁。”
正这时,百里堇年适时解释了这空气中隐约弥漫的冷香味道,凤瑶神色微动,并未言话,百里堇年则继续道:“此处离洞口已然不远,瑶儿姑娘再坚持些。”
凤瑶终是按捺心神的回了一句,嗓音清冷,却是这话刚刚落音,百里堇年便低哑着嗓子继续道:“大周皇上能得瑶儿姑娘这般女子深爱,倒是当真好福气。遥想在下活了二十载,却终究不曾遇见瑶儿姑娘这般女子。”
“皇上贵为君王,身边所遇女子定当无数,虽也正是因为你贵为君王,难以自行做主迎娶什么样的女子,亦或是与怎样的女子接触,但本宫倒想说,这么多年,皇上都不曾遇见本宫这样的女子,不过是你不曾寻找机会去接触罢了。大英乃天下大国之最,国内淑德的女子自是不在少数,倘若皇上当真愿意,自也能去亲自探寻你心仪之女,而不是一直翘首以盼,一直等着。本宫还是觉得,纵是贵为君王难以真正左右婚嫁之事,但你若当真有心去遇得一心仪之人,虽不能将其扶为皇后,但至少,封她个贵人之位,让她一直伴你左右,也是尚可。”
仅是片刻,凤瑶淡漠低沉的道了话。
百里堇年则苦笑出声来,叹息无奈的道:“瑶儿姑娘此言有理,只是,在下乃傀儡之身,有些事岂容在下左右,再者,有些事,也非瑶儿姑娘想的那般简单,在下啊,不是遇见了心仪之人,便能与她在一起的,在下若当真与谁在一起了,便是在害那人的性命。”
凤瑶眼角微挑,兀自沉默。
百里堇年也沉默下来,却又是片刻之后,突然道:“但若在下早先能遇得瑶儿姑娘你这般女子,便是抛弃一切,在下也会与瑶儿姑娘在一起。”
凤瑶冷笑一声,“在皇上眼里,如本宫这般女子竟就这般不值价?皇上也说你身为傀儡,与谁在一起便是在害谁,却说遇见本宫这般女子,你是会与本宫在一起的,如此说来,这大英上下的女子,你皆无心坑害,独独本宫,你倒忍心害了?”
说着,嗓音稍稍一沉,继续道:“调侃气氛之言,皇上多说无益。此际本宫心情并非大好,皇上用词,自当斟酌。”
百里堇年嗓音越发的低哑苦涩,“瑶儿姑娘当真以为,在下是因有心坑害于你,才说这番话的?”
凤瑶并未回话。
他长长的叹息一声,继续道:“前些年,东临苍便去大旭游访过,与朕过一些有关大旭的风土人情。说来也是奇怪,在下对天下诸国皆无向往,独独对东临苍口中所说的大旭之国,莫名钟意,许是当时在太上皇面前能勇敢一些,在下也能如东临苍一样去大旭走走,再去趟大旭京都看看,许是那时候,没准儿在下能与在市井游玩的瑶儿姑娘你,相遇。终是时不待我,机会也不曾落下,如今兜兜转转,遇了你这大旭长公主,相处一番,才莫名觉得,竟是吸引。”
说着,似是越发的累了,脱口的嗓音也越发的变得断续费力,“当初你在东临府时,我对你身份虽有怀疑,后来几日便已全然笃定,纵也是最初之意对你有所算计,但终归,还是对你心存柔软,只觉你这样的女子,终该受人善待。这么多年,我从不慕男女之情,却是感慨瑶儿姑娘与大周帝王的情意,遥想天下之大,能如此为一个男子深入虎穴的女子,已是少之甚少,在下喜瑶儿姑娘这般同患难的英勇之性,是以,心生倾慕。倘若,倘若在下也能遇见如瑶儿姑娘这般一心为我的女子,我百里堇年,无论如何都会与她在一起,纵是太上皇反对,纵是我百里堇年傀儡懦弱,也定会为了她,努力为她造出一阙安隅之地来。只是这一切,终究只是念想罢了,在下此生,终究不曾遇见那个能为了在下拼命相护的女子,也因犹豫不决的性子,葬送了母后性命。瑶儿姑娘不知,我本是护得住母后的,我已囤积了私兵,正朝这国都城来,只可惜,我一直懦弱,不敢想象失败后的惨烈下场,是以逆反之事一拖再拖,到头来,为时已晚,一切,皆成无用。”
冗长的一席话,层层入得凤瑶耳里,令她听得心头发沉。
这百里堇年满身是血,孱弱狼狈。她不知他究竟还能坚持多久,甚至他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太上皇的傀儡,她也已然知晓。
奈何,宽慰的话,她却莫名有些说不出来。都是明眼人罢了,是以有些话,多说无益,更也是苍白无力。
或许,这百里堇年的确说得对,找一个女子相伴本是容易,但要找一个真正相爱的女子,却是极为艰难。如百里堇年这种一直生活在压抑之中的人,身边若真能有个能与他分担的女子陪着,自也极好,就如,百里堇年的悲伤那女子能懂,百里堇年的所有,那女子也都能理解与体会,从而越发温柔的待他,宽慰他,体贴他,如此一来,纵是百里堇年满身压力,但在夜深人静之际,尚也能在那女子身边得到一方安稳。
只可惜……造化弄人。
“往日之事,无论再怎么艰难,都已过了。皇上如今,得往后面看。”凤瑶默了片刻,本不愿多言,却终还是耐着性子回了这句。
不料这话不说还好,一说,百里堇年情绪蓦地有些激动,刹那之间,陡然咳嗽起来。
他咳得极为厉害,似要将肺都咳破一般。凤瑶忍不住回头朝他望去,则见他眉头紧锁,整个人随着咳嗽抑制不住的颤抖,扶着他的兵卫们生怕会扶不住他而让他跌滚下石阶,是以兵卫们也是眉头发皱,极是认真努力的将百里堇年扶稳。
凤瑶心有叹息,却因担忧颜墨白,全然无心停下来让百里堇年好生休息,仅是强行按捺心神,迫使自己回头过来,继续迅速往前,而百里堇年的咳嗽也并未持续太久,待得片刻之后,便被他努力的忍住了,随即沉默一会儿,再度嘶哑断续的道:“是啊,往日之事,终归都已过去。无论怎样,都是回不到当初了。如今在下说这些,也不是想调节气氛,只是因如今终是有机会待在瑶儿姑娘身边了,便想趁着这极为难得的机会与瑶儿姑娘说几句贴己的话罢了,若不然,错过这个机会,日后,在下便再也无法单独与瑶儿姑娘说些肺腑之言了。”
凤瑶满目起伏。
百里堇年似如当真要将满心憋着的话全数与凤瑶道出一般,方才之言也仅是停顿片刻,随即又再度出声道:“在下知瑶儿姑娘如今满心牵挂着大周帝王,在下也敬佩大周帝王为人,纵是天下风云之人,权势在握,却终究还是个威仪仁义的君主,在下此生,鲜少佩服于人,但大周帝王的为人与性情,在下终是佩服的。瑶儿姑娘与大周帝王相爱,也是龙凤之好,极是相配。在下,羡慕二位,却也,嫉妒二位。在下此生尝尽压抑与苦头,日日都过着寄人篱下朝夕不保的日子,在下往日一直在责怪命运无情,也一直在责怪太上皇对在下毫无仁慈,而事到如今,在下才终于明白,在下过得如此窝囊,并非是命运之过,也不是太上皇之过,而是自己,太过懦弱无能。大周帝王能将苦难的日子过到位高权重,叱咤风云的程度,而在下,则将苦难的日子过到了弃子的程度。在下,终还是比不上大周帝王,是以如瑶儿姑娘这般女子,在下,也该是无资格去倾慕。只是人心这东西着实难以自控,喜欢便是喜欢了,在下有心藏着,但如今临死之际,终还是想说出来,如此才能死而无憾。”
说着,极深极沉极哑极悲凉的朝凤瑶道:“瑶儿姑娘,在下,终还是倾慕你的。”说着,又自嘲一句,“你万不可将在下这般心意与大周帝王说道,在下担忧,大周帝王对在下生得意见,便不答应在下营救在下的娘亲了。”
这番话,凤瑶听得惆怅,本是紧然成片的心,也逐渐漫出几许悲凉。
是的,属于百里堇年的悲凉。
傀儡一生,不得善终。纵是心有城府,却错过了最佳反抗的时机。
百里堇年其实不必颜墨白差太多,只是,百里堇年身边还有他娘亲罢了,那是他的死穴,更是他的软肋,大英太上皇以他娘亲的性命相要挟,纵是百里堇年不怕死,但终究是怕她娘亲亡的。
凤瑶沉默片刻,并未回他这番倾慕之言,仅是抓住了一点,头也不回的低沉问:“你娘亲不是已经……怎还会让颜墨白去救她?”
百里堇年苦涩而笑,“大周帝王接你出宫之夜,大周兵卫挟了在下娘亲的尸首要挟,以图拖延时间,让大周帝王彻底将瑶儿姑娘接出宫去,只是却在中途之际,诈死的太上皇突然醒来,差重兵夺走了在下娘亲的尸首。”
凤瑶了然过来。
百里堇年继续道:“当时因大英大军之中,仍有效忠在下之人,是以太上皇并未立即要在下性命,而是对在下种得蛊毒,迫害在下心智,有意将在下做成毫无意识的蛊人,却不料东临苍有意打岔,偶尔会偷偷送来解药,让在下并未彻底失得心智。后又因被瑶儿姑娘与伏侍卫狠打,狼狈之际回神过来,自此之后,便全然恢复了心智。”
凤瑶深吸了一口气,未言话。
这话一落,百里堇年也全然沉默了下来,未再多言,仅是全然沉默了下去,咬牙强撑着继续往上攀登。
待得不久,前方迎面而来的风逐渐发凉,甚至风里携带的那股梅花香也越发浓郁,却是这时,百里堇年突然再度道了话,“这地道出口,即将抵达。”
凤瑶头也不回,仅是稍稍点头,却因越发靠近地道出口,心绪越是澎湃,满脑子想着颜墨白此际的处境,是以足下越发加快。
待得再度前行不远,果然见得前方不远之处,隐约有火光浮动,昏黄摇曳成片。
“瑶儿姑娘。”则是这时,身后百里堇年突然嘶哑喊她。
凤瑶下意识回头。
他则从袖中掏出几根银针朝他递来,“太上皇武功极是高深,不容小觑,与太上皇硬拼绝非明智,务必得智取,望瑶儿姑娘谨慎小心。再者,太上皇看似强大,却终究有一软肋,便是其双眼。他双眼以前受过伤,稍稍失明过几日,是以双眼极为脆弱,他对他双眼也极其在意上心,瑶儿姑娘紧急之际用银针射其双眼,一旦射中,太上皇定恼怒恐惧,方寸大乱,那时候,才能有九成的把握,杀他。”
凤瑶满目复杂,足下也稍稍停住,将百里堇年手中的银针接过,却待正要干脆回头,百里堇年继续苍凉幽远的嘶哑道:“与瑶儿姑娘相识一场,是在下之幸。临死之际,望瑶儿姑娘宽宏仁义,待结束这场争斗之后,能劝大周帝王履行他的承诺,救出在下娘亲尸首,而后,再望瑶儿姑娘差人……将在下与在下的娘亲葬在一处吧。生来在下不曾为娘亲好好尽孝,亡了,便让在下彻底守在她身边,再不让她担心了。也望瑶儿姑娘再为东临苍带句话,此生能结拜为兄弟,已是便已知足满意,纵是不曾真正入不得东临世家祠堂认祖祭拜,但在下,终究会谨记在下身上流着东临世家的血脉,便是死了,也会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