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并非武士出身的师父,为什么会拥有如此广大的土地和气派非凡的道场呢?}
肩上搭着块长巾,同样拿着只竹勺舀水喝,听着庆藏爽朗异常的笑声,少年若有所思。
{啊,我想起来了。他说过。}
{这是因为他曾经救下了一位眼看就要丧命于山贼之手的老人。}
密密树林里,几个男人歪七扭八倒了一地,各个是口吐白沫,面如土色,白衣男子单手拎小鸡一样提着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人,挂着满脸憨厚的笑对面前跌坐在地的老人摆摆手。
{老人在目睹了素流的战技之后,深受感动,而且他又刚好没有继承人,就把名下的土地和道场都过继给了师父。}
但这对那些一直垂涎这片土地和道场的人们而言,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挂着“素流道场”牌子的宅邸前,四五个剑士打扮的男人将白衣男子团团围住,口中嚷嚷个不停,为首之人抬手指着男子,神情颇为激动:{位于隔壁的剑术道场一直都在,想办法找素流道场的麻烦…}
面对这种刁难,白衣男子实在感到为难,虽然还带着笑,但他也是汗流不止,支支吾吾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幽若不懂了:“老人的地和房子与他们有何干系?”
就算他们要买,也得老人同意卖才对啊!
“他们有什么资格不满?他们又不是老人的继承人。”有本事自己去和老人打好关系啊!为难别人算怎么回事?
“真不要脸!”
很显然,素流道场在这种打压下,很难生存。
猗窝座也很清楚:{正因为他们从中作梗,素流道场才一直没有门生拜师学艺。}
{但多亏了这里的修行和照顾恋雪,才让我的心得到了救赎。}
曾经一度只是凭感觉在战斗的少年,在师父日复一日的精心指导下,逐渐走上了正道———不论是武术方面,还是心性上面。
时光匆匆,流转不回。
转眼,昔日瘦弱的少年成长为了骨肉匀称、眉眼清俊的青年。
{三年过去之后,我已经十八岁了。}
这日晴空万里,云气飘渺,长空碧蓝如洗。
一高一矮两个人影立在一块,正认真地把一件件衣衫晾在竹竿上。
雪白的袍子在清风的吹拂下肆意飘扬。
与青年站在一起,身穿粉蓝色和服的粉瞳女孩轻轻抖动着它们,好让它们摊得更开,干得更快。
这是以前的她做不到的事情————{恋雪那年十六岁,已经告别卧床不起的日子…}
似乎察觉到了青年的视线,抬起头,女孩莞尔一笑,面上浮着层动人的薄红。
———{开始过上了与普通人基本无异的生活。}
【狛治,】这是一个与往常别无它样的早晨,庆藏冲正忙着擦地板的青年招了招手,他的声音十分轻快,带着喜意:【你过来一下~】
?虽不明白有什么事情,青年也无什么不满,顺从地应了:【是。】
【狛治,】三人相对跪坐,领着女儿,作为师父的庆藏笑眯眯地问面前的青年:【你愿意继承这间道场吗?】
【恋雪已经跟我说过了,她中意于你。】
【……】继承道场…?中意我…?宛如惊雷砸下,青年一惊,茫然抬首:【哎?】
他错愕地转眼去看稍稍落后自己父亲半步的粉瞳少女。
【……】喜欢他的事情被父亲一口说出,少女———恋雪哪敢看他?小脸上浮出两朵红云,她垂着头,一声不吭,只是急出了满头的汗。
看着她,青年不自觉地也红了脸。他缓缓收紧了放在膝盖上、有着三道刺青的手———{身负着六道罪人刺青的我,从来都没有好好展望过自己的未来。}
更别说妄想会有女孩子喜欢上这样的自己了…
莫非…
{我以后真的能像老爸所说的那样,过上属于正常人的生活吗?}
那也许真的能从头再来。小小期待,突然在这个曾经的少年,如今的青年心中疯狂膨胀开来。
说是满怀欣喜都不为过,他恭恭敬敬地对着师父磕了个头。
喜欢的人也同样喜欢自己,这是何等的喜悦?看着青年,恋雪红着脸,含着泪,微笑着,样子看上去美丽极了。
作为父亲,又作为师父,庆藏对这门婚事也十分看好,按着女儿的肩膀,他开怀大笑,眼睛眯成了两条缝。
“两个人都冒汗了啊。”堕仙紫薰浅夏浅浅一笑,为这一幕感到欣慰:“这也算是,苦尽甘来呐。”
失去父亲,但又遇上了另一个“父亲”,喜欢的女孩愿意和他成婚,狛治又有了亲人,也有了伴侣。
“这是狛治的父亲,希望狛治走的路啊。”
后方,几名弟子也是感动不已:“如果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但是,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因为,狛治变成了“猗窝座”。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其他事情。
轻水把交握的双手放在心口处,有些不敢看接下来的画面。不过,不看也没事,声音可以传入耳中。
———{那时候的我,做梦都想不到,自己本打算拼上性命要保护的这两个人…}
{居然会被那些卑鄙小人,残忍地毒杀而死…}
“哎?”刚刚还在笑呢,忽然听见这么一句,舞青萝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毒、毒?毒杀?”
为什么?怎么会?凭什么?一瞬间,无数的问题几乎要从她心里井喷一样喷出来:“骗、骗人的吧?”
可这并不是在骗人。
{为了把这个喜讯告诉老爸,我决定动身回老家扫墓…}
离家时十一二岁,只是个矮小的少年,心中满是愤怒与怨恨,岁月如梭,归来时已是高大的青年,怒意与恨意尽皆散去,只余平和。
双手合十,青年跪坐在一座矮坟前,姿态虔诚,将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在心中一一诉说给父亲听。
{但我归心似箭。所以天还没有黑,我就已经回到了道场…}
遥遥望见熟悉的大门,青年眼一亮,顿时又加快了步伐,但,等在门口的不是师父与未婚妻,而是…身穿官服的男子与其他几个人。
没等官差说话。右边的一个穿着素流道场的白衣的男子一看见他就冲了过来。
预感到什么,青年的脸色蓦然难看了起来,大颗大颗的汗珠冒了出来,将后背的衣衫都弄湿了———{我的横膈膜就像要呕吐一样,突然疯狂的痉挛起来。}
{那股不祥的预感笼罩在心头,更是让我浑身上下起满了鸡皮疙瘩。}
【有人在水井里投了毒!】冲上来的长发男子愤愤不平地叫嚷着,把拳头捏得紧紧的:【他们心里很清楚,直接动手肯定不是你和庆藏先生的对手!】
【所以就耍了阴招!!】
【现场简直…惨不忍睹!】他带着哭腔道:【连恋雪妹妹也被毒死了!!】
“怎么这样…”
意外来得猝不及防。
杀阡陌目光微动:“人心,果然比鬼还可怖。”
“……”北海龙王一个没拿稳,手中的茶盏险些落地,茶水泼洒而出,溅在白皙如玉的手指上,她却恍若未察:“他明明…才刚刚和父亲说,自己就要成婚了…”
他明明,已经看见了近在咫尺的幸福了啊。
“世事难料啊…”白发苍苍的崂山掌门目中隐隐闪烁着微光,唏嘘不已,却无力改变什么。
“就为了…争个道场?”霓漫天不能接受:“然后就下毒?”
“你嚷什么?”轻水眼眶红红,闻声瞪她:“你以为你好到哪里去了!”
“你针对千骨难道是因为千骨以前欺负你吗!”
“你…!”霓漫天一时语塞:花千骨怎么没欺负她了!上一届仙剑大会那家伙可是想下杀手来着…
等等…再转念一想,她不说话了。
————初次见面时,花千骨还真没对她做过什么。
见她不说话,轻水哼了一声,恨恨地别过了头。
与几年前听见父亲上吊自尽时的反应一样,青年睁大了眼,他没有哭,只是怔愣。
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但,并没有听错。
跟着长发男子,他来到了停放尸体的地方。
清晨出门时还好好的师父与未婚妻,到了傍晚时分,却双手交叠,放在胸口,面朝上躺在草席上失去了声息。
轻薄雪白的苫脸纸遮住了他们的面庞。
{每当最珍视的人陷入危机之中时,我总不在他们身边…}
明明已经约好了。
【嘭—嘭——!】
许许多多的火光冲上云霄,点亮昏暗的夜幕,又在下一瞬炸开来,开出耀眼而绚丽的花朵。
一朵接着一朵,红的黄的绿的蓝的…各色的光芒四射而出,在夜空中交织出璀璨的花海,过多的光芒使得天上地下都亮得不可思议。
在这嘈杂与安静并存之时,一个男声轻轻响起,带着微不可察的紧张与忐忑:【你真的愿意嫁给我吗?】
仰头看着天空的烟花,女孩并没有第一时间给出回答,而是说起了另一件事:【你还记得,小的时候说过,要背着我去看焰火吗?】
【哎?那个…】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又不是深思熟虑才说出的话,突然提起,一时间青年着实难以记起:【我想想啊…】
【狛治哥哥那些看似轻描淡写的话,给卧床不起的我带来了好多欢乐。】
女孩知道他并没有很在意那些话,因为他觉得那些很普通,与生活中的每件小事一样,但是对于女孩来说,它们十分重要。
目光从闪烁不止的焰火上移开,她带着几分羞涩,抬眸看向青年:【你当时对我说,就算今年不行…】
【到了明年、后年,也一样有烟火大会可看,只要等到我病好了再去就是。】
【我呀,从来就没有想象过自己能活到明年、后年…甚至更久更久以后的样子呢。】
【妈妈一定也是因为这样,所以才因为不忍心看我先走一步,一时糊涂做出那种选择…】
【我甚至能感受到,爸爸其实也在心底的某处选择了放弃。毕竟那时的我,身体实在是太差了…】
一直那么乐观的父亲都是那种态度,可想而知她有多难过。
【但,狛治哥哥,你却理所当然一般地,看到了属于我的未来,还跟我聊到明年、后年的事情,所以我真的好开心好开心。】
【我是真的喜欢狛治哥哥…】轻轻拉起青年的手,女孩仰着脸,满怀希冀地小声问道:【狛治哥哥,你愿意娶我为妻吗?】
【嗯。】没有愣神太久,青年反握了回去。在满天璀璨的烟花下,他郑重其事地许下了承诺:【我要变得比任何人都强,永远在身边保护你。】
但是啊…
{到头来,我只有嘴上说的好听,实际上却一个人都没能保护好。}
在无数人的注视下,屏幕中出现了一行不大不小的白字。
[衙门内曾经存在过关于当年那场虐杀事件的详细记录。]
[素流道场的庆藏师父父女惨遭毒杀后,因事外出而幸存的门生,单枪匹马袭击了隔壁的剑术道场。]
与素流道场的人脉凋零截然相反,剑术道场的门生聚集在一起,几乎填满了整个屏幕。
不过有时候,数量并不代表一切。
[并“赤手空拳”,将剑术道场共六十七名门徒,尽数虐杀。]
满面阴鸷的青年攥紧拳头,用从师父那学到的武术,亲自手刃了仇敌。
[头骨粉碎…]
木刀打在青年身上,与挠痒无异,反把自己给折了,青年反手一劈,握刀之人便头颅爆开,踉踉跄跄后退几步,而后扑通倒地。
[内脏稀烂…]
一记直拳当腹袭出,【嘭】地狠狠扎进剑士的肉体,将那肋骨都打碎,皮肉深深往下凹陷,爆出大股鲜血。
[留在现场的所有遗体都被破坏得面目全非,而且存在严重的肢体缺失现象。]
天花板、墙壁、乃至于一些犄角疙瘩处,到处都粘着死者的下巴、头骨、眼球、断肢以及内脏,简直是一片人间炼狱…
待到惨叫声渐趋于无,赶到的人们在一堆尸骨中找到了唯一留存下来的人。她却浑身颤抖,抱着头疯狂喊叫,对任何人的问话都不做回答。
[唯一幸免于难的女佣人被吓到精神失常。]
一人单挑六十七人,并且大获全胜。这真的是常人所能办到的事情吗?
[由于事情的内容太过荒诞,所以此案的书面记录在过了大约三十年之后,被视为虚构出来的轶事废弃掉了。]
当那满腔的怒火爆发出来时,所有人都胆寒不已。
“打的好!”杀阡陌第一个抚掌表示赞同:“那些人死不足惜!”
“……”垂着眼眸,紫薰浅夏忽而觉得有些许羞愧:她只是对白子画爱而不得,便堕成堕仙,可鬼灭世界,又或者说,凡界比她的遭遇更凄惨的人多了去了。
她又何必自怨自艾?
“他居然还留下了一个人,”解气虽解气,但茈萸对狛治的做法很不看好:“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啊。”
“不要紧了。”闻言,紫薰浅夏摇摇头:“狛治已经没有活下去的欲望了。”
她说的不错。
【呼、呼、呼———】
解决完了仇人,素流道场的白衣早已被鲜血染红,浑浑噩噩地行走在茫茫夜色下,青年的拳头还是握着的,不知是自己的还是谁的血从额头、从拳头上一直往下淌。
他就这样走着,不知该往何方去,每走一步,地上就多两个血脚印,不多时,一条鲜血凝成的小路就出现了。
【听说没有安排鬼的地方,发生了因鬼而起的大骚乱才特意赶来,】正是恍恍惚惚,却在此刻,一道富有磁性的暗哑男声响了起来。
熟悉的音色,熟悉的威压,熟悉的面容。白子画瞳孔微微缩起————就在狛治的前方,一座构造简朴的木桥上,身着玄色华服的男子如是道。
那男子有着一对血红色的眸子,旁人一眼望过去仿佛能看见无数冤魂在哀嚎,更有一张俊雅至极的面庞,却只是金玉其外。
他微勾薄唇:【结果事件居然出自人类之手…】
【真是无聊至极啊。】
“如果没有遇见无惨的话。”旷野天接过紫萱浅夏的话头。
仙道一方,弟子们气不打一处来:“他怎么速度这么快!”狛治刚报完仇他就出现了!
“跟人家屁股后头转是吗!”
【让开,】杀红眼的青年只留存了一丝理智在识海,他粗声粗气,极不耐烦地喝道:【不然宰了…】
【你。】
【嗖!】话音刚落,男子已至身前。
敬酒不吃吃罚酒。余怒未消的青年抬手就是一拳。
【呵…】轻笑一声,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华服男子也不躲,反而在同一时刻,行动了。
【嗤呲——】
水声混杂着肌肉与头骨被破开的声音一同传出。青年瞳孔猛然收缩————男子并拢的手掌,深深埋入了他的头颅之中。
再一用力,整只手臂就破颅而出:【呯——!】
血水飞溅。
【我打算制造出十二只左右强悍的鬼来,】含笑注视着还保持出招动作的青年,男子温声说道:【那么,你能承受住我所赐的血液吗?】
【我……】脑袋都被人洞穿的青年张了张口,断断续续地说道:【我…不在乎…】
【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父亲、师父、妻子…通通离去了。
鬼之始祖的血液,赐予了青年新生与强大的力量,但这毫无意义。
{变成鬼后的我,尽管失去了记忆,却仍然在继续追寻强大。}
一年、五年、十年、二十年…乃至百年,不曾有过片刻的休憩。
{明明已经再也没有任何自己想要去守护的东西了…}
{明明,不想继续活在这个早已没有家人存在的世界…}
却还是反反复复,进行了几百年毫无意义的杀戮…
戴着雪花发簪的女孩双目闭合,唇下红血蜿蜒,不见半点气息,纵使抱着她的青年哭得多么声嘶力竭,也再不会醒来。
{这是多么凄惨…}
{多么滑稽…}
{而又无聊的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