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上,没有会游泳的人。
但凡见识过海洋发怒的人,都能深刻地体会这句话。
陈沐虽然水『性』不错,然则遭受如此厄运,灵魂早已被各种情绪撕碎。
惊骇、悲痛、愤怒,甚至『迷』惘等等,千百种情绪充斥着他的脑子,再加上风浪很大,又是夜晚,他的心中充满了绝望。
对岸的港口灯火通明,杜卡莉女伯爵号在火光映照之下,如同一座巴洛克风格的城堡,然而陈沐却必须远离港口。
因为他知道,若让人发现,自己的小命也就保不住了。
可他也清楚,若是往海洋深处去,必是有去无回的,所以他只能沿着海岸游弋,尽量避开灯光和红『毛』番的小艇。
他毕竟只有十四岁,虽说偷偷练武,爆发力还不错,但身子清瘦,耐力不行,此时完全靠着父兄之死,激发自己的意志力,勉力支撑着,随时都有可能被海浪彻底湮没,葬身海底!
他咬着父亲的钥匙,也不知游了多久,直到红『毛』番的小艇和杜卡莉女伯爵号彻底消失在他的视野之中,才安心下来,将口中钥匙取下藏好。
当然了,港口也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广阔无垠的汪洋大海,置身其中,人会变得如沙尘一般渺小,命运就如同悬在发丝上的秤砣。
许是父兄的英灵未散,仍旧在庇护着陈沐,不远处竟然漂来一只木桶!
见得这木桶,陈沐难免悲从中来,但还是奋力划水,终于是靠住了木桶。
他实在是太过困乏,一旦手脚停下,便再也不想动,只是抱着木桶,随波逐流,任由洋流引领他的命运。
这也是无奈之举,因为他从未登船航海,无法辨别方向,放眼望去都是一线天海,自己就仿佛被困在装满水的玻璃瓶里的蚂蚁。
他艰难地抬起头来,但见得那从未关注过的美丽星空,仿佛灵魂已经从身子之中抽离出来,漂浮在星空与海之间。
单调枯燥的海浪声就仿似时间长河的回响,陈沐终于是昏昏『迷』『迷』地睡了过去。
陈沐是被晒醒的,虽然周围全是水,但陈沐却干渴难耐,他的嘴唇早已干裂,口中糊涂一团,口舌便好像新嫩的伤口,都已经长在了一处。
他的头上脸上全是盐花,黏腻瘙痒,强烈的光照与昨夜的黑暗形成了两个极端,他就好像活在一个发光的灯泡里,四处都是耀眼的光芒。
“阿爸,大兄,等等我……”陈沐已然放弃了与命运抗争,眼看着他又要睡去,他却陡然抬起头来!
远处竟然出现了一个黑点!
那是一艘船!是船!
陈沐还以为是海市蜃楼,然而用力『揉』了『揉』眼睛,还果真是一艘船!
这艘船的出现,让陈沐看到了生还的希望,他并没有大喊大叫,而是奋力划水,往船的方向靠近!
也是老天眷顾,那艘船并未远走,而且走的正是陈沐这个方向,在陈沐的视野之中越变越大!
“救命!救救我!”直到陈沐能够看清楚船上之人,陈沐才拼命挥舞着双手,朝那边呼喊起来。
船上的人也发现了陈沐,当即将船往陈沐这边靠拢,而后缓缓停了下来。
这条渔船并不是很大,船上只有两个人,他们穿着七分吊脚裤,*着黝黑的上身,头上扎着分不清是蓝『色』还是黑『色』的头巾。
“竟然是个土人!”他们说的是水上话,也就是疍家话,与广州话有差异,但交流却不是问题。
疍家人是个比较特殊的群体,他们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全都在船上,认为生活在陆地上的都是很『奸』诈的人,所以称内陆的人为土人。
陈沐对疍家人的渊源还是比较清楚的,疍家人乃是贱民,男人要么在海上打渔,要么在海上打劫,凶狠得紧。
而不少疍家女人迫于生计,会在排船上出卖皮肉,顾客大多是海上往来之人,也有不少沿岸的人,会到疍家人的排船上寻欢作乐。
疍家女人『性』情开朗豪放,坦『荡』直率,泼辣够味,毫不扭捏做作,即便为了生计而出卖皮肉,也不以为耻,在她们看来,不过是谋生的手段罢了,甚至不少丈夫也这么认为,即便妻子为了生计而出卖『色』相,他们仍旧恩爱,相互扶持,一切只不过是为了生存罢了。
父亲陈其右乃是洪顺堂的香主,而洪顺堂能够在海上畅行无阻,多得疍家兄弟的帮助,帮中也有不少都是疍家人,陈沐自是松了一口气。
“我不是土人,是海边人,快拉我上船!”
陈沐虽然得不到父亲的宠爱,但毕竟是香主二公子,帮众对他也毕恭毕敬,他时常能听到疍家话,此时也就用疍家话来求援。
疍家人都是多疑的,但也是热心肠,海上若遇到落难的,通常会将他们拖在船后,这是比较明智的做法。
因为救上船来,又怕不安全,见死不救又生怕得报应,所以他们通常会丢根绳索,拖着落水者。
然而陈沐的疍家话虽然有些生硬,但他口中的海边人,却别有深意!
似洪顺堂等堂口中的江湖人,大多是明朝遗老,仇恨官府,不愿以清民自居,沿海地区的通常会称自己为海边人。
可陈沐细皮嫩肉,根本就不是海上讨生活的,船上的疍家人也是起疑,其中那年轻的,抓住陈沐的发髻,用力一扯,果真将陈沐的假辫子给撕扯了下来!
“快救人!”
船老大见得陈沐果真是堂口的人,赶忙将他拉上船去,从瓮里舀了淡水。
陈沐猛灌了一通水,喝得急了,呛得水从鼻子喷出来,却浑不在意。
船老大见得此状,赶忙阻拦下来。
“要喝慢一些,会伤身体。”
如此说着,便将水瓢夺了回来,又取出鱼干和烤地瓜给陈沐吃了一些。
“你是洪顺堂哪个档口的?”年长的船老大蹲在陈沐边上,故作随意地问道。
陈沐心头顿时一紧,当即警觉了起来。
他虽然武功不济,但心思却聪慧,父兄本是去劫船的,却中了埋伏,帮中极有可能出了内『奸』,父亲又将钥匙交给了他,没有查清凶手,报仇雪恨之前,陈沐必须隐瞒自己的身份!
“阿叔怎么讲我是洪顺堂的?”陈沐也有些纳闷,虽说洪顺堂独霸一方,然则此时却在海上,来来往往可并非洪顺堂一家而已。
“你别哄人,昨夜洪顺堂让官府给抄了,陈香主一家都给端了,帮众四散,流落各方,你不是洪顺堂的,又岂会落海?”
“你说甚么!”陈沐当即抓住船老大的领口,双眸怒睁,根本就无法相信!
船老大皱了皱眉头,嗤笑了一声:“还敢说你不是洪顺堂的?”
陈沐却也顾不得这许多,当即朝船老大怒问道:“快告诉我怎么一回事!”
船老大推开陈沐的手,轻叹道:“抄家就是抄家,还有甚么好说的,洪顺堂劫持洋人公船,洋人指使买办向官府报案施压,官府自是追究起来了……”
“可惜陈香主一门英豪,抵死不从,一家青壮竟被屠了个干净,老弱『妇』孺尽皆入狱了……”
陈沐闻言,也是颓然坐倒,口中喃喃自语,心中是痛不欲生!
船老大见得这般样子,也没再说些甚么,任由陈沐缩在船尾,招呼了那年轻的,开船拖网,仍旧打渔,至夜方归。
这一天一夜,几乎将陈沐的世界打了个破碎,他从拒绝相信,到悲痛万分,再到怒火滔天,直到此刻的麻木不仁,已经是万念俱灰了。
夜『色』中的海岸出现了大片的排船,那就是疍家人的地盘了。
疍家人吃喝住行都在船上,上岸只是为了贩卖渔获和交易柴米油盐等日用品,这些排船便是他们的家。
此时排船上升起一道道炊烟,出海的疍家汉子们正在卸载渔获,女人们也纷纷出来帮忙,就在海边清理渔网上挂着的小鱼小虾,歌声唱响,几家附和,其乐融融。
陈沐见得这等场景,难免触景生情。
虽说父亲并不是很喜欢他,但母亲和兄长对他却很是疼爱,其他叔伯堂兄姐弟等等,对他也很好。
他知道父亲也并非厌烦他,否则就不会请西席先生回来教他读书,直接将陈沐丢进私塾就好了。
如今父兄之仇未报,母亲和宗族堂亲被捕,洪顺堂支离破碎,唯独他陈沐逃脱生天,他又岂能自甘堕落!
他一直希望能拿出本事来,做一番事情,让父亲对自己刮目相看,虽然父兄已然不在了,但临别之时,父亲将钥匙交给他陈沐,便是托付,父亲的英灵还在天上看着,他陈沐又岂能不落力!
“多谢阿叔的救命之恩,敢问阿叔名号,他日定当百倍奉还……”陈沐是个读书人,知书达理,又耳濡目染的江湖气,说话自是得体。
那船老大却摇了摇头:“我救你不是为了图你报答,跟我回去再说吧。”
船老大如此一说,身边那年轻人却是脸『色』一变,当场叫嚷起来。
“阿哥,这后生是洪顺堂的人,咱们怎么能收留逃犯!”
海上之人,靠天吃饭,素来『迷』信,疍家人更甚,为了避免冲讳,除了爹娘爸妈的称呼之外,不少人会称呼爸妈为叔婶,甚至将父亲唤为阿哥之类的,是为了叫『乱』辈分,瞒过煞神,以免自己与父母相克。
从年岁上看,这年轻人该是船老大的儿子,但他与陈沐一样,与父亲该是八字相冲或者命中相克的。
不过陈沐也没心思在意这些,他必须回家去看看,又岂能留在疍家排船,当即朝船老大道:“戴罪之人,也不敢打扰,劳烦恩人告之姓名,后生仔必定铭记于心,这就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