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魏公子真的挨了魏大人两鞭?”
谢琬从书案后抬起头,笔尖一滴墨落在誊抄中的经文上。
“小的不敢说谎。”吴兴道:“您都不知道那魏大人有多狠,魏公子说的话他压根不听,而且还说姑娘您维护魏公子是另有它图。小的实在听不下去了,就赶了回来。”
谢琬默了片刻,将笔放回架上,却是沉吟道:“魏大人也只能这么做。眼下的情形于魏公子极为不利,做为理亏的一方,先不论事情是真是假,也不管最后这亲事结还是不结,如果这时候魏大人不做些动静出来,就太容易让人钻空子了。”
吴兴点点头,又道:“可是魏大人那样说姑娘,也太过份了。”
谢琬不以为意,含笑站起来:“这又有什么要紧?我当时那样做,的确不合常理。换了我是他,只怕第一时间也要这么想。”说完又敛了笑容道:“你不用管他怎么看我,这几日你只要紧跟着魏公子就行,他若有什么事情让你办,你就替他办便是。”
吴兴颌首退下。
玉芳看着他的背影,上前来道:“姑娘待魏公子跟待任公子,可真真是天差地别。”
谢琬笑了笑,又坐下抄起经书来。
谢荣踏着暮色进了后院厢房中,谢葳正坐在床沿上,手握着一本女诫发呆。
屋里一片昏暗,除了镜子里反射出的一点光亮,整个房间看起来充满了忧郁的气息。
“葳葳。”
谢荣在门槛内轻唤着。谢葳身子微顿,缓缓转过头来。一滴泪从她眼角滑下,白皙而精致的鼻翼,因为抽噎而轻微地翕动着。
谢荣走进来,从抽屉里拿出火石将灯点亮,然后才转头来看着她。
追求完美是他一贯的风格,无论是作文章,还是教育子女。十四岁的谢葳已经成长为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而且,浑身还洋溢着大方雍容的气息。这样的姑娘,无论走到哪里都将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在身为父亲的他的眼里,这样的女儿自然配什么样的世家公子都是绰绰有余的。
他的女儿。是他的骄傲。
“父亲。”
谢葳柔柔地低唤着,把头低垂下去。
他微微勾起唇角,宠溺地抚了抚她的头发。“你母亲说你这几日都没有好好吃饭。”
“女儿犯错了。”谢葳摇摇头,随着她的动作,眼泪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
谢荣笑了下,看着她,“我的女儿长大了,也变得更爱哭了。来告诉父亲,你想要京师哪间铺子制的嫁衣?”
谢葳泪眼朦胧抬起头来,双唇微颤着。“父亲,不怪责女儿吗?”
谢荣含笑道:“我听说罗衣坊的绣功好,可是金玉纱的名气大,我的女儿出嫁,当然要选最好的。”
“父亲!”
谢葳失声扑到他怀里。抱住他痛哭起来。
谢荣轻抚她的背,并不说话,望着对面墙壁上那副寒梅图,目光如这暗夜一般深远。
门外站着等候在此的黄氏与戚嬷嬷。
戚嬷嬷轻声感慨道:“三爷对葳姐儿的疼爱,真真是少见。寻常父女到了这年岁,感情都疏远了。”
黄氏看了她一眼,目光忽而有些复杂。
谢葳哭了个尽兴。直到感觉脸下谢荣的衣襟都湿透了,才坐直起来。
“父亲是不是都知道了。”她勾着头,揉捏着手上的丝绢。
谢荣望着她,“你是我的女儿,你在想什么,我怎么会不知道。”
谢葳抿唇无语。谢荣顿了顿。又道:“傻丫头,父亲不需你这么牺牲,难道在你眼里,我是一个需要靠利用女儿来开拓士途的人吗?如果是这样,我就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更加不值得你敬爱。就是没有魏大人,我也一定会成功。”
“我知道。”谢葳眼眶又红了,“可我就是想帮你点什么,我想证明,自己并不是白做了您的女儿。更不想看您一个人在官场上走的那么艰难。如果这么做能够使父亲得到来自魏府的助力,不是更好么?而且我并不吃亏。”
谢荣抚着她的头,“我知道你的心情。但是,傻孩子,我仍然不希望你付出这样的代价。因为魏家的品性,如今事情尚在可控范围,所以不致于被动,可万一你碰到的不是魏府的人,或者魏暹是个无赖无耻之人,你的牺牲不但完全白费,而且还会带来极坏的后果,你明白吗?”
谢葳怔怔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谢荣抚着她的头顶,扬唇道:“父亲对你的做法,的确很生气,你这样就算嫁了过去,也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可是父亲不骂你,因为父亲知道女儿的心意。”
谢葳眼眶又湿润了。
谢荣温柔地替她抹了泪,说道:“走吧,先吃饭。你母亲在外面等我们。”
魏彬晚饭后跟随同而来的幕僚陈士枫在房里叙了半宿,然后让人去传话给谢荣,约定早饭后在正院碰面,商议此事。
谢琬当然很快知道了这个消息。
这个其实在她在预料当中。如今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魏暹谢葳各执一词,令得事情十分棘手,但是不管怎么样,两方总得先把话摊开来说,再趁机摸摸对方的底,才好决定下一步如何往下走。这对魏彬来说是必要的,对谢荣来说,同样也很重要。
魏彬昨日虽然句句话都在责备魏暹,但发生这样的事情后,他心里却未必肯接纳一个婚前就已失检的儿媳。所以从这点来说,魏家父子乃至与谢琬的心意都是相通的,就是怎么也得想办法把这事给弄黄。
可是说起来简单,在魏暹无一证人为证的情况下,要想达成目的却十分之艰难。
谢琬仍然派了吴兴前去刺探。
魏暹虽然挨了其父两鞭,但父毒不食子,魏彬不可能把他往死里打,而且打的又是上身,所以行动其实无碍。而他在看到吴兴第三次过来潇湘院溜达的时候,终于也确定他是谢琬派来。于是索性开口让他留下来随身侍候,也免得被人问起不好回话。
谢启功在正院设宴,于是早饭前魏家父子便就到了正院,谢荣在廊下亲自迎接。用过饭后,便就开始进入正题。
魏家这边有陈士枫代为说话。“发生这样的事情,着实让人感到遗憾。我们公子虽然只是误入了贵府后园,碰巧搀扶了贵府大姑娘一把,以此引起了一场误会,可是因为公子的冒失和鲁莽,昨日也受到了魏大人一顿重罚。
“基于谢大人与我们大人同朝为官,往后相互帮衬的机会多得很,谢大人不妨斟酌斟酌,需要我们赔礼道歉。还是赔偿财物,只要是魏府承担得起的,魏大人定不会推诿。”
这番话说出来,魏家的态度就很明显了。
魏暹只是因为贵府二姑娘的一个局而误入了后花园,无意遇到了摔倒的谢葳。然后出于热心搀扶了一把,至于你们看到的那一幕,当然是个误会。说到底,如果不是因为我们家公子的热心肠,也不会被你们算计到。要赔偿,可以,要成亲。却是提都不用提。
谢启功听到这番话已变了脸色,但是捋须不语的魏彬往他脸上略略一扫,他立马又短了气势。
人家不讲理又能怎样?谢荣都已经说了,他是二品大员!是随时可以影响到谢荣前途的人!
他不是蓄意无礼,而是因为久居乡野,平日里见的最大的官也不过是知州知府。像这样正经的二品京官,对他来说是可望不可及的人物。正是因为距离相差得太远,所以反而不知该如何相处,这就跟见了县官就发抖的平民百姓,突然被天子召见。有时反而可以滔滔不绝高谈阔论一样。
人总是容易对距离遥远的事物产生忽略感。
谢启功被他这一瞪,才总算正视起自己的身份来。
眼下唯一有资格与魏彬对话的人,不是他,是进了翰林院的谢荣。想起昨日他们初至府上时,他抢在谢荣前面、对魏彬明抑暗扬的暗示和兴师问罪的意味,显得是多么无知!
谢荣听完陈士枫的话,面色却十分平静,他沉吟了一会儿,说道:“魏公子年纪尚幼,就是犯下这样的错误,也是因鄙府而起。若不是这份萍水相逢的缘份,公子也不会两度造访鄙府。大人既然重罚了公子,那么鄙府绝不能袖手旁观,这笔伤药费,理应由鄙府来出。”
说罢,他跟身后庞鑫说道:“你去取五千两银票,赔给魏公子做伤药费。”
他语气柔和而轻缓,听起来诚意十足。可是陈士枫听了,却不由得看了眼魏彬。
他们都低估了谢荣。眼下他动辙便拿出五千两银子的赔偿,这不是在向魏府示弱,他是在高调展现他的实力!是在借这五千两银子告诉魏彬,他们不缺银子,压根就不稀罕他的什么赔偿!
如果魏彬接下这笔赔偿,那他们反过来再跟他算起谢葳闺誉被损的赔偿时,他们又要拿什么来赔?得拿多少钱子来赔?他们昨夜商量好的预算里,可没有超过两千两银子。
可是如果不接受这笔赔偿,他们又拿什么立场去跟谢府谈什么财物赔偿的事呢?
这不是心疼几个钱的事,而是值不值得花这笔银子。而更难说的是,以谢荣这样的态度,赔了钱之后,这事就真能了结吗?
陈士枫无语,魏彬更加无语。
文官里头能动辙用钱来砸人的,还真没有几个这样有底气。偏巧他谢荣语气里又全无倨傲之态,虽然知道他有些强辞夺理,却让人连拿捏他的把柄也捉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