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高悬,山上水流汇成数渠,往日疏隔的它们,涌至谷底却奔涌成汤。
我抱膝坐在河谷磐石上,隐然想起某种说法,世间万象,百家粮养百家人,但死去入阴司后,不管天上飞鸟,地上走兽,都如山上溪流汇入江海那般,是与人无异的亡灵。
不管生前如何潇洒恣意,来自哪处河道,哪片树荫花海,死后都一缕浮生殇魂,聚成这滔滔水流。
身前身后事,皆作渔唱三更付笑谈。
坐了小半刻,我捡起一旁洗净的树枝,六月艳阳晒得极快,干后有股淡淡的清香。
边啃树枝,边继续赶路,乘着迤逦清风走出绵山丛林,遥遥可见远处几许人烟。
这几日都没能找到秋草,算算齐大娘应该已经回来了,她一定会很难过,我得回曹府陪她。
循着人烟迈去,一走又是半日,没见到城阙高楼,却看到了冲天而下,气势雷霆的浩渺江涛。水花飞浪,激起翻腾的江雾,两岸相隔百丈,青山碧衬,青山之下,断壁残垣,伏尸千万。
许多士兵在抬尸体,一个脸色黝黑的小伙子经过我身边时,指了指前面:“往那边走十里,会有人收留你的。”
我想了想,冲他比划:“有没有见到这么一个姑娘,长得清秀,跟我差不多高,穿着……”
“你要是认尸的话就别想了,都烧光了,要是找人的话,我劝你还是去前面。不过你小心点,最近瘟疫严重,到了那边领了粥就躲远点。浩尚就别去了,流民太多,城门设防很严。没带户籍资料的一律不给进,乡下几个……”
“陈武!你别借着这功夫偷懒啊!快点!”
小伙子不耐烦的皱了皱眉,边过去边嘀咕:“说会儿话都不行……”
巨大的腐臭随着江烟冲来,这应该就是秋草说的临尘江流了,看地形滩涂,这一望无际的尸体是从上流冲下来的。
生命如蜉蝣。顷刻湮灭,我抿了抿唇,掩下心底凄惶。
到立义谷时,日头还未褪下,背风坡下搭了三千多顶帐篷。沿路无处落脚,躺满累得发昏的士兵,满是汗臭。
正当我犹豫要不要进去时,眉头一皱,回过头去,身后站着一个熟悉身影,是齐大娘专门问他买木柴的黄老头。他的柴禾比木炭署要便宜十三文,多出来的钱齐大娘和秋草偷偷的攒下了。向林伯报账时却仍是木炭署的价格。
他挑着两筐木柴,正若有所思的盯着我看,触及我目光。他咧开一笑:“阳儿!”
我跟他只见过两面,称不上熟络,不知怎么称呼他,便点了点头。
他冲我招手:“快!来的真是时候,跟我来!”
“去哪?”
“见齐大娘啊!快来!”
“齐大娘?”我将信将疑的跟了上去。
他将木柴交给一个男人,领了一钱。而后提着扁担带我朝南走了三里多路。
地方愈渐偏僻,出现大片荒置已久的低矮土房。被许多尖栅栏包围着,栅栏之外。士兵森立。
我蹲在地上和一个士兵大眼瞪小眼半日,黄老头总算结束了和一个男人的谈话,笑眯眯的跑了回来:“阳儿,来!”
那男人上下打量了我几眼,极不乐意的抛给黄老头两钱银子,一个妇人抓住我的胳膊,我看向黄老头,他笑着跟我摆手:“去吧去吧,齐大娘就在里面!”
说是村子,大约就四十来户矮房,村道萧条荒凉,偶有人影端着汤水路过,皆是无精打采的模样。
我张望着走来,最后跟着女人在一个矮房前停下,妇人推开木门,浓郁的药味掺杂着浓痰和口臭扑面而来,她指了指:“你要找的人就在这里,很多活要做,最好快点!”
“干活?”
她吐了口气:“去吧,见完了沿那条路过来找我,叫我燕儿姐就行,我这人性子急,要骂你了你可得忍着,快点,昂?”
我愣愣的点了点头:“哦。”
土房昏暗潮湿,点着一盏油灯,气味难闻得紧,地上铺着杂草和破被褥,大约躺着九人。齐大娘在最里面,脖子肿胀发脓,布满红斑,双眸充血,头发杂了许多稻草,旁边都是血痰。
我略略惊心,奔了过去:“齐大娘!”
慌忙伸手扶她,浑身烫的可怕,从手背上去,是一圈一圈的疱疹,被她抓的皮肉溃烂。
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阳儿……?”
我难过的快要哭了,双手无措,不知落在何处:“齐大娘,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出来的时候不是好好的吗?”
她迷离的看着我,忽的眉头一拧,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阳儿,你怎么也来这儿了!你也染了病?”
“是黄老头带我来的。”
“黄老头?”她睁着眼睛讷讷的看着我,忽的猛烈咳嗽,咳出几口血痰,气急败坏的怒骂,“这黄糟鼻子!他哪是带你来啊,他是把你卖进来了!”
我慌忙撕下衣袖给她擦嘴:“你先别急,我会没事的,我带你回浩尚,我们找个好大夫看病!”
她拉开我的手,凄凄一笑:“说你傻,你还真傻,这地方进来了,你还想出去吗?”
她微撑起身子,喘着粗气:“阳儿,这里的人都快死了,大娘也快了,好大夫?太医署正医令都无计可施,还有什么好大夫?这可是鼠疫!”
我一愣:“大娘也会死?”
她靠在土墙上,微微喘着气:“每天死那么多人,大娘这条命早就无关紧要了……”顿了顿,眸光落在我脸上,“秋草呢?”
“秋草……”
我咬着唇瓣,半响。轻声道:“她很好,一直在曹府,我是看街道干了才出来的,她没事,你不用担心。”
“咳咳咳。没事就好,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了。”
“她应该也放心不下你的。”
她一笑,长出了一口气,叹道:“这丫头牙尖嘴利,脾性泼辣,但心肠还是好的。不过。”她拉起我的手,轻道:“阳儿,不是我你也不会认识黄老头,更不会被他骗进来,说到底。这条命是大娘亏欠了你。”
垂眼望着她的手背,我握了上去,正色看着她:“大娘,我这条命是你救得!”
她看着我,眼中忽的翻出泪光,而后抽出自己的手,轻推了我一把,声音低沉的徐缓说道:“出去吧。不要在这呆太久,你去找燕儿,问她要些药草喝着。兴许还能留住一命。”
“大娘……”
她闭上眼睛,再不理我。
暮色四合,天野低垂,遥遥可闻临尘江浊浪滔滔,奔腾咆哮。
那名叫燕儿的妇人不在,一个老妪给了我一个篮筐。要我跟另外一个少女去收拾一间刚死过人的土屋。
如齐大娘所说,这里进了便再出不去。染病死掉的人都被拖到村后土坑里烧的一干二净。
派给我的任务是每日送三碗稀粥给那些病人,还有端汤上药。因身体着实无法碰水,打理不了那些浓痰以及清洗他们的污秽物,其余人便借故将送粥上药的任务都给了我。
齐大娘不知从哪知道的,义愤填膺的指着地上的浓痰:“你不打理,她们就打理了吗?看你新来的好欺负,这些接近病人的活全要你干了!都是要死的人,她们以为自己好端端的,曲大仁就能放她们出去了?笑话!不过也罢,这样的鬼地方,早死了早好,每日拖着都是折磨,气就气在有人拿我们试药,若在重筱那边,一染病就马上被杀掉,那样多痛快!”
我抿着嘴巴没有说话,将她身旁的浓痰清理掉,她霍的踢开我端来的热水盆:“阳儿!大娘不想欠你什么,你以后不要再来了!听到没有!”
我红着眼睛看了她一眼,将水盆端起,她忽的伸手扯打我,将我拽过去后猛的推倒在地:“你怎么这么老实!谁都可以欺负你的啊,啊?以后不准过来了!”
我爬了起来,将头拨到两边:“大娘,要不要出去晒晒太阳?”
她怔在那儿,我咬着唇瓣,她偏过头去一笑,眼泪哗哗掉了下来,这一天都没再跟我说话。
接下去的日子仍是每天早起晚睡,忙进忙出,我一有得闲就跑去找齐大娘,陪她说话解闷。她的性情越发暴躁,有时会无缘无故对我发脾气,与之一起的,还有她恶化的病情。
拖了六七日,她终于撑不下去了,那天阳光清和,我在为其他病患送粥端汤,燕儿姐跑来喊我,等我过去时,她正好被人从房子里抬出来。
清风徐徐吹来,阳光打在她脸上,往日红润健康的肤色此刻苍白得近乎透明,一向健壮丰腴的身子枯瘦如槁,眼眸半闭着,嘴角微张。
我说不出那个时候是什么心绪,呆呆的看着她被人抬走,一个妇人顺手捡走她头上的稻草扔在地上,被风吹来我的脚边。
燕儿姐扶着我,她可能以为我会悲痛的站不住脚,我却比任何时候都立得挺拔。
酸楚终于破开麻木的心,泛上鼻翼时,村庄尽头已烧起了熊熊大火。
我终于痛哭出声,掩着嘴巴任眼泪直下,我喝的第一口姜汤,驱散我长久的冰寒,是她亲自喂入我口中的。
我含泪看着远方天幕,云层迭迭,青山墨色,伴着沧江横流声,别是一番阔狂悠然。
这样天地清明的和风丽日,应是大地复苏,生机盎然的,但是齐大娘的尸体却在天野下化为一炬,永隔人寰。
燕儿姐轻声道:“阳儿,起来吧,还要继续做事呢……”
我抽泣的看着她,认真的说:“燕儿姐,我晚上会离开,你要不要一起走?”
她一怔:“说什么傻话呢?”
我垂下眉,她却又笑起来:“好,一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