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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见圆窗之外,赫然是一片正浩浩卷动着的呼啸罡风。
吹乱青天,升腾高举——
遥遥望去,如若一条长龙据于了丛霄,弄造得乾坤暗暗,气光萧森。
连百里内的云雾都卷拂成为浑浊混沌之相,旋动周流,再不辨形质——
陈珩自舱室中起身后,见得的就是这样一幕。
他眼下身处的飞舟虽是仙家符器之流,但在这等天地伟力面前,亦并不足看。
只如若一只在巨海中上下颠簸,随着风浪起伏不定的小舟。
渺不足道。
虽时都有倾覆之险。
“这灵气,虽还远比不得宵明大泽,却是已胜过南域不知几许……”
陈珩见脚下无论群山或其他物象,皆是或隐或现,蒙蒙不清。
他抬手摄了一缕灵气过来,吸纳入体内,眉头不禁挑起,若有所思。
自离了希夷山,飞舟从宵明大泽驶出时起,已足足过去了七日之整。
在这七日里。
跨泽国、渡大江、越群山、飞岚海——
也不知是横渡了几多距离。
虽说是自出离了宵明大泽后,天地间灵气,无论从形质或是总量,皆降去了不止一筹,但同南域相较起来,却还是宛如福地洞天一般了。
而待飞舟撞进这被极天罡风所笼的地界时,本已充沛的灵机,却又硬生生再拔高了几个度。
陈珩凭栏而立,以心神交感,只隐隐察得远空似有一股沛然的生机,在不断滋养生化,毫无衰减颓靡之味,不觉有些新奇。
而还不待他再多体悟这感触。
舱室之外,忽有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便是问询和叩门之声响起。
“请进。”
陈珩把袖一招,隔空开了门户。
而舱室外,正站有两个黄衣黄冠的道人,目光低敛,并不抬头看他,神态甚是恭敬。
“不知两位有何赐教?”
陈珩微微一笑,道。
在四大下院的职司之内,皆以监院身份为清贵至尊。
是常住之领袖,道众之宗主!
而在监院之下,又为三大上师和二十四位大执事。
至于在大执事之下——
才方是这些着黄衣黄冠的执役道众。
或为巡山、或为号房、或为书记、或为买办、或为门头、或为贴库、或为侍钟……职司不一,身份卑下。
陈珩是以入室弟子的身份,在长赢院落籍修行的。
虽难免受长赢监院和三大上师管束,被二十四位大执事所掣肘。
但对于这些执役道众而言,他的身份无疑就是高高在上、尊贵无比!
似入室弟子这等地位。
若一些性情桀骜跋扈,目无余子的,便是因一个小小不快,将执役道众给当场打杀了,亦不会过重受到责罚。
大概是在长赢院任职,平素得见的,大多是那些世族出身的入室弟子。
这两个执役道人对陈珩一直是怀着万般的小心,侍奉恭敬。
只秉承着少说少错,多说多错的原则,这七日里,这两人甚是寡言少语,同陈珩并没一句闲谈杂言。
但陈珩猜想,这其中必还存有顾忌他身世、恩怨的念头,才让这两个执役道人如此的战战兢兢、谨小慎微……
“陈师兄,容禀,此处乃是地脉交汇之所,灵机喷吐虚空,因而才造就有罡风不绝,实则这罡风,也是护山小阵的一环……在前方不远,便是金庭山的所在了。”
一个执役道人恭敬道。
“至多再行半炷香,就能抵得山门。”
另一个执役道人连忙接口。
金庭山——
陈珩眸光一闪,微微颔首。
长赢院的山门驻地,正是金庭山。
相传此山曾是外州的一处风流名胜,宏朗雄拓,势甚纵横,备诸灵幻,可谓奇绝。后被玉宸上宗的一位大德路过瞧中,特地以搬运法带回了东弥州,用来作为长赢院的道场驻地。
方才飞舟撞进罡风中,陡觉灵机丰裕了多不少。
想必,也是因快要临近金庭山的缘故……
见陈珩颔首模样。
两个执役道人也不多话,只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便小心掩了房门,又退了出去,显然一副惜字如金的模样。
陈珩也不以为意,只转过目去,静静看着窗外的云海沈沈之景。
而呼啸声愈厉——
浪云如若海中汹涛,势同山崩。
半炷香后。
在飞舟越过一片滢滢大湖后。
霎时。
只见风停云止,万籁清寂,一时杳然无声。
霭烟开散,天山共色——
遥遥视之。
唯见一座巍巍然的大山岳耸立于天地间,浑浑充斥眼目,上接云门连晓雾,下承地户带晴烟。
摩天万木不可穷尽,山深绵邈,迤逦百千里,蔚为大观。
而山体周围又有苍烟渺霭萦绕,诸峰林壑或隐或显,光色纯天,决眦穷睇,神与极驰,如远瞻阆苑蓬莱之仙土。
至于层峦丛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又另有一番清奇面貌。
陈珩以目视之。
在那深山云雾,参差殿落中,时可见乘素鸾、跨丹鹤的修真之士出入其中。
飞天腾碧,身形缥缈……
他轻轻将手一抬,却不过方升起几寸,便又缓慢放下,大袖中的手指一时握紧。
“任尔是要卖弄如何的鬼祟伎俩,又怎敌得过大势堂皇……”
陈珩心头一股豪意升起,目芒陡然犀利万分
“长生入道门户……我终是来了!”
……
……
而在陈珩所乘的那艘飞舟缓缓破开烟霭,降至了金庭山后。
一处小山头之上。
身着玄色法袍,头戴紫金冠,容貌轩昂的中年道人亦然缓缓收了目芒,敛去了瞳底的璀璨金光。
他将手按在腰间长剑上,良久无言,神色若有所思,似是存有些不解之意。
“族叔不是特意带我们来看此子吗?怎见了他之后,却不置一言?”
在中年道人身后,立有一男一女。
男子高冠华服,约莫二十上下,神色闲适懒散,两眼亦是似闭非闭,如若一副未曾觉足的困倦模样,哈欠声连天。
而那女子则是花信年华,生得芳容韶齿,风鬟雾鬓,丰姿嫣然,不同于凡艳。
身上一袭月华曲裙,小腰纤细,单掌可握,外罩一件果绿色风兜,灵光萦绕,灿似霞彩。
旁者观之,如若天宫神女。
只是她眉宇顾盼间偶有一丝骄矜之色流出,甚是冷傲,叫人不敢接近。
见中年道人良久沉默,仿是脚下生根了一般,立在原地动也不动。
男子倒还好,只是懒洋洋抱着双臂,头一点一点,同样不发一言。
女子却是已等得有些不耐了,将一双凤眉挑起,道
“这个叫陈珩的究竟存有什么神异?能够让族叔如此失神?”
“你们——”
女子这一声问,直让中年道人如梦初醒一般。
他眸光一沉,转身向后,缓缓看向两个出色的族中子弟,淡声道
“谢棠,谢晖斋……你们觉得此子如何?”
名叫谢棠的女子闻言将目光转向一旁那个正闭目假寐的男子,脸上隐隐闪过一丝莫名之色,没有率先开口。
直到中年道人又唤了几声。
那谢晖斋才恍惚回过神来,打了个哈欠,将睡眼懵懂一睁。
“竖子!竖子!我这几日有事外出,不能在你身边看顾修行,伱却又做了些什么?”
见谢晖斋这副十足的惫懒模样。
中年道人面皮微微泛青。
他名为谢羽,乃长右谢氏的出身,现今在长嬴院中担任三大上师中的度师一职。
在知悉陈珩要落籍到长嬴院修行的讯息后,谢羽先是不信,只以为妄言,直至亲眼得见了金籍上的名姓后,才转为了惊疑和讶异。
而之所以今日特意带谢棠、谢晖斋这两个他最看重的族中子弟来此,也是出于料敌机先的用意,欲教两人一些道理。
唯有事先在心中存了准备,日后或真个对上了,才不至于手忙脚乱。
可见着谢晖斋的睡眼惺忪。
谢羽预先的腹稿都被坏了泰半,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他一眼,一时面沉如水。
“修行,修个什么?左右也不是三两日就能够得证无上金丹的……一张一弛之道,才方是天地正理,族叔又何必逼迫过甚呢?”
谢晖斋嘻嘻一笑,不以为意道
“小侄还能做什么,不过也只是吃喝玩乐,寻常故事罢。”
“一张一弛,吃喝玩乐?”
谢羽嗤笑一声
“我观你元真有亏,分明是迷醉于男女交合,浑然忘我了罢!还说什么一张一弛,你谢晖斋心中只有弛,却何时张过?堂堂谢家子弟,竟如此贪爱男女小道,将来如何能够成大器!”
“咦,族叔,错了错了,此言实乃大谬矣!”
谢晖斋面容正色,连连摆手,肃声道
“九一之术、补导之法,可非止是闺戏、秘戏、房中戏,也同是天下至道、中气真术、神明之事!
族叔你不通此道,才会有此言语,且容小侄细细为你道来。
譬如说八道交接和十已之征,这……”
在谢晖斋旁若无人般侃侃而谈时。
一旁谢棠粉面微红,眸中隐隐带着丝怒色。
最后还是谢羽实在听不过耳,暴喝一声,才猛得打断了谢晖斋的滔滔不绝。
“勿怒,勿怒,适才不过一戏耳,何苦大动肝火?”
谢晖斋咂咂嘴,虽颇有些意犹未尽,但还是乖乖转了话头,道
“不过,叔父,我知晓你的用意,但欲对付那个陈珩,却未必是要谢家,未必是要我等亲自出手。”
“你的意思是?”
谢羽看向他。
“在这下院之中,尤其是长赢院,同陈玉枢有仇怨的难道还少吗?只单说世族罢,吴氏、卫氏、司马氏或许还要添上个乔氏……”
谢晖斋懒洋洋掰着手指头,言道
“别忘了,陈义、陈养素这几个人是怎么没了的?便连那个陈蔚,他在争十大弟子的席位时,不也是那几家抢先出头,将陈蔚打落下来的么?
既然如此,我等又何苦去当那个马前卒,出头鸟?安安生生地看着,又怎不成了?”
这句话一出。
谢羽登时便皱起眉头来。
而谢棠亦微微侧目。
“……你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知?可是应元真君因杀他不成,反倒落了面皮,同为谢氏族人,我却不得不出手。”
场中一时寂了刹那。
片刻后。
谢羽才摇了摇头,颇有些意兴阑珊的态势,倒懒得再多话。
“算了,尔等既心中有数便好,我便不多言语了,关于如何处置那个陈珩,我还尚要去问问监院的意思。”
言罢。
他腾空而起,化作一道清烟直往北面而去。
“你……”
在谢羽离去后。
谢棠刚欲开口问询,便被谢晖斋摇首打断。
“如此下去,只怕我等皆是大祸不远矣!”
沉默片刻后。
他叹息道。
“大祸不远?只因那个陈珩?”
谢棠挑了挑黛眉,神情不屑“道子君尧离死不远,上宗那对公输兄弟,之所以出手,纯是因为同应元真君的个人恩怨,而至于所谓的米景世之流,虽想要庇佑,却也只怕是有心无力,难道他还敢跟谢家翻脸?
我等是以堂皇大势来压他、杀他!一切皆在法度之中,又哪来什么祸患?你方才那话,实是蠢得过分了。”
“就算不是这个陈珩,也必有后来者。”
谢晖斋先抬眸向四下瞥了一眼,才道。
“你的意思是?”
“谢应元的恩怨,同你谢棠,同我谢晖斋,同那万千的谢家人,又到底有何干系?我能够享有今日之尊荣,乃是父祖辛苦打拼得来的,可同他首阳山谢应元并无半分干系,亦不曾沾他谢应元半分光彩!我只欲好好双修,凭什么要为他的恩怨,去打生打死?!”
“……”
谢棠听得心头一惊。
谢晖斋此时的语声中,再无往日的慵懒随和,只藏着一股深深的恼恨和不甘,似是积怨已久!
她慌乱转头,见四下并无闲杂人等在此,才稍松了一口气,定下心来。
而这时。
谢晖斋已是转身就走,不顾谢棠的呼唤,连头也不回。
……
……
另一处。
谢羽的遁光才方临近一处绿瓦金顶的宫观,便见一道烈焰自宫观外飞出,其势汹汹,如若天外流火!
“这是……这好似是汜叶卫氏的火龙大遁?”
谢羽心头一动,猜中了烈焰中那人的身份,只是不待他出言呼唤,那烈焰便转瞬就掠破了重云,不见踪迹,遁速甚疾。
“这人是怎了?”
谢羽皱了皱眉,微有些疑惑。
等他将遁光落下,朝向宫观内走去时,却被宫观外的两个白鹤童子给一反常态的拦下了。
“上师容禀,监院今日宝体抱恙,恕不见外客。”
白鹤童子道。
“什么?!”
谢羽脸色顷时一变。
他心中忽有不妙的感触生起,似是想到了什么,发鬓处隐隐可见汗水。
……
……
而就在谢羽被童子拦住时。
那座绿瓦金顶的宫观内。
长赢监院乔豫神色动了动,他抬眸向宫观外淡淡瞥了眼,瞳孔深邃无比,脸上神色莫名。
“好啊,竟连度师谢羽也来了,今日我这寒舍之内,可是热闹的过分了。”
他将袖一抬,指向案牍上堆积成山,密密麻麻的玉简,似笑非笑道
“为了区区一个陈珩,这些人不仅要登门求见,还写了如此之多的书信予我,这般的盛情,本真人应如何来做消受呵?”
殿内左右两棑,立着乔豫的弟子们和几个贴身侍者,皆是亲信中人。
此时。
在乔豫这声笑问之后。
却并无一个敢言者。
场中寂然非常。
而过得许久。
终时有一个老管事按捺不住了,越众而出,躬身道
“老爷,您可是受过长右谢氏恩惠的。”
“哦?”
“谢氏的族主对老爷甚是恩重,仆以为——”
“你以为我应当襄助谢氏?”
乔豫微微一笑。
“非仅谢氏,以老爷的监院之尊,若欲打压那个陈珩,实是手到擒来之举!若依此施为,非仅可以同谢氏的干系更上一层,还可借此交好众世族和几位上真!虽有风险,但实是一本万利的举动!”
老仆恳声道。
“我应如何打压?”
见乔豫主动出言相询,老仆心下更加火热,激动道
“道子尚在人世,老爷自不好在明面动手,但依仆的一点愚见,老爷不妨找个由头,削了那个陈珩的下赐,绝了他的修道资粮!”
“嗯?”
乔豫略作沉吟。
见他这这副做派,老仆心下愈喜。
而殿中几个弟子更隐隐骚动,面上略有悔色,皆是暗恨自己为何不及早出言。
此时。
老仆还想趁热打铁,彻底将此事给拍板定下,又道
“老爷,你——”
“老庞,你老了,也糊涂了。”
乔豫叹息一声,出声打断。
“老爷?”
“你是收了哪家的钱货?谢氏?卫氏?还是其他几家?你既不愿为我身家性命作想,便是不忠于我,便是家贼了!而家贼,又怎可再留于此山中?”
乔豫目光一厉
“看来这些年的相处上,送你去世俗凡间做个富家翁罢,以后勿要再见了!”
话了。
他将手一挥,便有两个金甲力士猛得跳出,不顾老仆的嘶嚎哭喊,将他扯下了大殿。
一众弟子、侍者见得这幕,皆是眼观鼻、鼻观心,沉默无言。
而那几个方才隐隐骚动的,更是几乎魂飞天外、汗出如浆。
“修行低弱也就罢,可连世情都看不透,便是真个的愚不可及了……将来若我身死,尔等又该如何去求生存?”
乔豫看着低眉的众人,心下不免怅然。
他摇头,抬手点了一个穿紫衣长裙、身量婀娜的少女,道
“好徒儿,你平素最是聪慧了,说说,这般景状下,我应如何?”
“师尊心中已有定计,又何必来考弟子?”
“是何定计?”
“静观其变。”少女面不改色,淡声道。
“静观其变……”
乔豫闻言微微一怔。
旋即将眉峰缓缓舒张,仰天哈哈大笑起来。
其声如若龙虎吟啸,震彻四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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