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岁短,晃眼便是三月过去。
这期间,姜道怜邀战陈珩的讯息在她有意之下,早已是被远远传开。
闻得竟连她也是凄惨落败。
世族中人士气又挫,心气更损。
连平素间的跋扈嚣狂态势,都是微微敛了几分,举止变得谨慎小心了不少,惹得不少寒谱中人纷纷于暗中额手称庆。
而此事一传开后。
陈珩亦是隐隐成了筑基同门中首屈一指的人物,风头大盛。
与其他三院的邓稷、谢素、司马权通等并列,为时人着称,共号为“四院之冠冕”。
这般名头甚至是传至了宵明大泽去,陈珩又得了十万符钱和几瓶丹药的下赐,囊中日益见丰。
但不过任凭外界是如何的鼓吹嚣腾。
陈珩这个当事者却仍旧深居简出,并不轻易显于人前。
若非是每月必要的功课考校和上师讲法时候,都极难见到他的身形……
而除了在自家洞府静修参玄外。
陈珩却是每隔七日,便要去一趟青螺峰的沈爰支处,向她请教道业中的疑难不解之处
一来二去。
此事便也逐成了惯常。
那些被陈珩眼下的声名所诱,欲邀他饮宴、游猎,或请他外出游历,一同赚取功德者,见到他这副做派,也只得渐渐熄了心思。
纵其中是有些见不得人的阴私伎俩,可碍于沈爰支缘故,也变得更是难以施展……
……
而这一日。
灵隐峰。
静室之内。
陈珩目透辉芒,盘坐蒲团上,张开双手,虚托着一口丈许见方的殷红血泥,将法决暗自催起,使得血泥被裹在一团氤氲光气中,一点点消磨它的形体。
一个时辰后。
他忽得清啸一声,顶门冲出一道猩红烟气来,双目一时尽赤,如若血染!
而随着一声闷雷响动,将四壁震得隆隆发颤,
虚空中亦是缓缓。
浮出了九九八十一滴阴蚀红水来。
红惨森寒,灼灼逼人,夺人目睛——
陈珩以手一招,这些阴蚀红水便开始绕身旋飞,焕出鲜亮的光彩。
他定目细观,见这些红水皆是形态饱满,莹润如珠,显然里内已然是精气完足,到了现今小成境界的至极,无可复加,不由得满意一笑。
阴蚀红水并不可无中生有。
若是损耗了。
便是需得收摄阴蚀类的灵机,重新将之炼就出来。
而陈珩几番斗法使用,到得将王典败落时候,手上的九九八十一滴阴蚀红水已是只剩不足三十,缺了半数还有多余。
阴蚀类的灵机向来珍贵罕有,长赢院中虽存有此物,但却需得以功德来兑换。
这时。
他同姜道怜签下的那金纸法契,便无疑是解了一急。
不过姜道怜却也未料想到,阴蚀红水所需的灵机,竟是如此之巨。
几番送来的法材,都不过只是能堪堪修出三五滴红水而已,便再无以为继。
而今番的这殷红血泥,名为血煞泥,相传乃是在万丈地心深处,灵脉衰朽之后,一缕神精凑巧不朽,又沾染上了附近的恶煞和极阴寒土,日积月累的纠缠下,才得以生化而出,颇为罕见,甚是难寻。
陈珩见修满了九九八十一滴阴蚀红水后,这方血煞泥却还是灵机充足。
除了微少去了一个棱角之外,形体并不见有多大变化。
便知这血煞泥的确为珍贵之物,姜道怜是拿出了真正宝物来,费了心思的,不禁微微颔首。
……
“都常言世族富贵逼人,今日倒算是真切见识了,而那自前古时代积累至今的身家,又到底是个如何数目?”
他抬手发出一道真炁,将血煞泥摄过,略把玩片刻,便收进了乾坤袋内,心道。
而这时,忽有一声磬钟轻响,自心中悠悠传来。
若潺潺水流涤过,要将杂念埃尘一扫而空。
陈珩收了杂念,自袖中捉住一枚颤动不休的小金钟。
他知是听讲的时日已至,便自蒲团上起身,将门户推开。
未有几息,便有一阵脚步声匆匆响起,由远及近,然后便现出了涂山葛的身形,听他躬身言道:
“恭贺老爷出关!”
陈珩略一颔首,笑道:
“今日该是去沈上师那处听讲的时候了,在闭关的这几日,姜道怜可有事询我?”
“有的,的确是有。”
涂山葛连忙点头道:“她发法讯来问,老爷究竟是还需什么法材,让老爷一次说清,勿要零零碎碎,多次去扰她……”
话到这时。
涂山葛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小声开口:
“她说老爷很是絮叨,实是惹人厌烦的很……”
“一次说清?”
陈珩闻言轻声一笑,淡淡道:“她既有如此所请,那我怎能不遂了她的愿?”
言罢。
陈珩思索片刻,回返室中取了书信,提笔沙沙,须臾便写满了整纸,递给了涂山葛。
“等等,老爷……”
涂山葛伸手接过,只拿目一瞧,脸色便转得有些骇然了。
他张大了嘴,欲言又止。
“沈上师相召,我不便误了时辰,便先行一步了。”
陈珩将真炁一提,便化作道白光腾空而起,径自朝向青螺峰处投去。
只留下满面纠结的涂山葛呆怔在原地,无措捏着手中的那页书信。
“看来今日,老狐我又是少不得要被骂了啊……”
良久。
他才缓缓过来神来,苦笑一声。
而另一处。
陈珩自云头落下,被早已等候在外的女侍领着穿了几重宫阙,到了一处偏殿内。
只见两侧花树葳蕤,古木森森——
殿内却焰光正盛,金红两色翻腾不休。
隔着远远,仍是有一股热浪滚滚袭来,让肌肤都微觉一烫。
“弟子见过上师。”
陈珩对那殿中之人打了个稽首。
沈爰支将身一侧,向外看去,见得来人之后,微微点了点头。
她坐在杏黄蒲团上,面前是一方深不见底的黝黑煞坑,一只丈许见方的青铜大鼎便悬在煞坑的正中处,底部有一团猛火兀自腾起,汹汹烈烈,将大鼎都隐隐灼得泛出了赤红颜色。
陈珩见那青铜大鼎共分三层,每一层分是铭刻有日、月、星的图像,妍巧非常,每一次鼎炉颤动之时,都会惹得光影缤纷,似是欲坠,要溅落了无数的屑光流彩出来。
“这煞坑和炉鼎,倒是第一次见。”
他心道。
“你来了。”
沈爰支将素手轻轻一挥,那鼎下无穷烈焰滚浪的便化作金光一点,被她收入袖中,旋即煞坑之中,又有一股寒流腾起,如蛇夭矫,倏尔裹缠上了青铜大鼎。
在一阵滋滋的尖利声响里,鼎身所铭的日月星三光大放异彩,仿若千芒齐射。
这时。
沈爰支忽抬手掐了个决,止了一应的异状响动。
“今日我来教你炼制水云丹,而紫府第一重,又谓之万妙归根,此丹可滋养、茁壮神魄,在修成紫府之后,能有大用。”
她缓声言道。
“如此,弟子便多谢上师赐教了。”
陈珩躬身一礼,郑重道。
……
……
三个时辰后。
随着鼎中最后一粒丹成,沈爰支也停了语声,闭了双目,流出送客之意。
陈珩起身施礼,打了个稽首,在向沈爰支告辞后。
他便退出了殿内,被一个女侍领着出了青螺宫。
“壶觞法会……谢晖斋吗?”
行在山道上。
想起在炼丹途中,沈爰支的那番言语。
陈珩眸光微微一凝,心中不禁思忖。
水云丹不过添头而已。
今日之事,却也非仅是水云丹,而是谢晖斋,和他那壶觞法会……
谢晖斋欲在长赢院大肆操办法会,以宴请众多同门,一并赏花谈玄之事,早已是传遍了四院。
世族中人自不必多提,必是欣然应允。
所谓行吟看霞,较射玩柳,这自是雅事一桩。
而谢晖斋和谢棠与他们同为十二世族中人。
既然相邀。
那便也万没有要驳他面皮、辜他美意的道理。
但如陈珩这等,同世族干系不深,甚至还是存有仇怨者,便对谢晖斋的这壶觞法会,就未有多么上心了。
近来派中和世族之间的关系紧张,早已不是如万载之前般和睦无间。
明争固然稀少。
但暗斗却从来不乏。
似是这等风声,他们也有所耳闻。
不过。
听沈爰支方才那话里意思……
“谢晖斋和谢棠在这时节大肆操办什么壶觞法会,是欲缓和派中和世族这两边的气氛,至少是在小辈修士之中?此事非仅派中默认,世族那方亦乐见其成,愿意促成此事……”
陈珩眉头一皱:
“而我身为什么‘四院之冠冕’,若是不前,被有心人看在眼中,拿出来做文章,难保不会惹出其他猜想来?沈上师话里意思,隐隐也是在劝我赴宴……
不过似这般想来,倒也是好笑。”
既与姜道怜签订了法契,两人便也是勉强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
也或是从邀战世族中,她猜出了陈珩欲扬名而以求自保的目的。
姜道怜在背后一番造势下,竟莫名其妙,给陈珩安上了一个“四院之冠冕”的名头,让他和其他三院的邓稷、谢素、司马权通齐名同势。
此事传开之后。
陈珩先是讶异,却也微觉好笑。
但既有了这显赫名头,随之而来,却也不乏麻烦之事。
譬如今日这所谓的壶觞法会。
陈珩也实未预料到。
他是否列席其中,倒还能够关乎到派中的意思了?
回想起他初被侯温带来宵明大泽时的那般尴尬境地。
再一看如今。
饶是以他的养气功夫,心中也是感慨万千,思绪纷繁。
他微微摇了摇头,刚欲驾光离去,眼角余光却瞥见一道浊光,正自空匆忙奔来。
那道浊光中,依稀是某个熟悉的身形。
陈珩便也索性停在原地,直待得数息后,那浊光自云中降下,停驻身侧,于其中,才缓缓现出了涂山葛的身形来。
“莫非涂山道友吃了个闭门羹,无功而返了?”
陈珩也并不意外,笑道。
“老爷,那位欲请你去她所居的朝元峰一叙,说与你有大事要相商。”
涂山葛尴尬一笑,小声传音道。
“现在?”
“正是,正是。”
涂山葛连连应是。
陈珩在心中略盘算了一下,几息后,对涂山葛点了点头,便一挥大袖,直冲向天表,霎时便没入霭云之中,消失不见。
不多时,他便在灵隐峰处落了遁光,进入闭关修行的那间静室中,抬指对左处的壁上一点,口中念了声法决。
便有道华光突兀生起,如雾若霞,将陈珩顷刻卷入了其中。
此壁却并非凡物,乃是唤作“移方章图”,乃是姜氏所藏的一桩秘器。
“移方章图”分作阴阳两卷,若将之炼化,只要是在千里范畴之内,持着阳卷者皆可通过此卷,将己身挪移到阴卷的持有者身侧,瞬息之间,便是远遁千里。
而反之。
持有阴卷者,亦是同样可做此施为。
可谓神妙非常,方便无比!
在被那道华光卷入后,陈珩视野一时昏沉,不辨一物,也不分什么南北西东。
但不多时。
他眼前视线陡然一亮,便已是身处在了一间精致庐舍之中。
其背后屏风处赫然悬置着一幅蛟龙食象图。
龙与象俱是黑白两色,挥洒淋漓,流贯不羁,其中的凶狞狠毒之气透纸而出,仿佛欲择人而噬!
“见过陈郎君。”
守在庐舍外的彩衣女侍在见得陈珩现出身形后,赶忙躬身行礼,神态甚是恭敬。
“怎会是在此处?”
陈珩四顾一眼,道。
这“移方章图”并非是不可挪动、僵硬呆板的死物,而是可随意与他物相合。
譬如陈珩便是将那阳卷炼进了静室的白壁之中。
若欲使用时,只需掐个法决,便可将己身挪移。
而姜道怜也同样是将那阴卷炼入壁内。
往日陈珩都是在她那内殿之中显出身形。
今番竟是换了个地界,让他微觉好奇,便也顺口问了一句。
“我家女郎说,男女授受不亲,放在内殿那等闺阁之处,任由郎君你随意往来,只怕是听起来不好。”
那彩衣女侍闻言不禁掩唇,柔声笑道:
“所以,我家女郎便把阴卷腾了个地方,置在了此处……”
“倒也情有可原。”
陈珩一笑,道:
“带我去见她吧。”
“等等,陈郎君还请稍待片刻,我家女郎正在见外客,若是郎君出面,只怕会被外客撞破你同我家女郎之间的干系。”
那女侍道:“我家女郎特意叮嘱了,让奴家向郎君致歉,今日那位外客在涂山葛走后突然就到访,她亦未曾料想到。”
“外客?不知是哪位?”
陈珩收住脚步,微微一挑眉。
“那位外客是密山乔氏的族人,小乔,乔蕤。”
女侍解释道:
“小乔亦是玉宸弟子,现今就在白商下院做修行,似这般说来,她和郎君你们,还算是同门呢。”
……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