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芦苇丛中穿行了约有二三里,船底传来的不再是与沙地浅滩摩擦之声,渐渐地杨柳水杉也从形单影只到连绵起伏起来,这时已经进入大野泽泻湖之中了。尽管海船高耸,但是站在尾楼上依旧无法窥得这大野泽全貌。
陆续的其他人也换装打扮完毕,看见此情此景不禁叹服造化之功。若非仝霁云将他们从海上带入这天地中,谁能相信便这样悄无声息的潜入内地。
“大野泽的水况若不是本地常年行船捕鱼之人,也无法揣摩仔细,即便是本地人也无法知道周详,若非俺亲自操船,即便是沙船也难免搁浅,失了方向在这里面一直打转也是经常。”
仝霁云一语则点出仝家在水路上的手段,这侧面展示了与宗家的肝胆相照。仝家能清楚如此隐蔽水道,可见平常是颇为重视的,说不得情急之下这便是一条逃出生天的要道,如今轻易就带着诸人走这条路,这即是情分,也是下注。看着宗家父子门生皆是人中龙凤,仝家也是要应时而动,赌一个光耀门庭,尤其是让自己的两个儿子也一起共患难,是冀望下一代维系情谊的不只是上一代缘分的延续,也不仅仅是婚姻和总角之交,没有生死路上一起走一遭,其他的情分都算不上,没有名利场中一起相互扶持,其他的感情都不必提。这就是江湖人用血泪认清的事实,老而不死是为贼,老贼能活到老,这生存本领岂是年轻人可比拟的。
“其实大野泽看似广阔,南北不过五十余里,东西不过八十余里,放在永州这会稽狭地算是一等一的大湖,但是于四海内算不得什么大泽,即便是潜藏船只,其实也容不下许多。况且此大泽虽然与丹水有大渠川、小渠川相连,却是水道狭窄,淤泥阻塞,无法通航;另有涧川联系梓泽能通瀍水,也是沼泽丛生,且地势起伏,小舟勉强可行,不如走陆路到瀍水中游再行舟最为快捷,瀍水直至归德城,虽是逆流,也不过两个时辰。”
仝霁云如数家珍,莫说此地乃是仝家世代居住之地,即便是中海及沿海各地航道,也在他心中装了个七七八八,这才是他行走天下最大的倚仗。每当谈起所在航路皆能信手拈来,倒真有海上一方霸主的意味。
三娘也收拾停当上了楼来,只看她女扮男装,扮作书童模样,穿着收身的短褐,一身短襟小打扮,足蹬软底双梁布鞋,头发作总角打扮,左右各垂下水青流苏穗子,衬着美人底子的面容,更显得整个人灵动俏丽,取了粉黛雕饰,更有自然清韵。只看这书童模样,非翩翩君子不能佐配。
九人虽然装扮的有模有样,但是有心人还是能从蛛丝马迹生疑,毕竟除了芦颂、柳瑒、仝三郎,其他几个扮作下人的无论男女都透着英武之气,毫无位卑者的奴颜婢膝味道。
宗六郎与仝十一郎差不多的装扮,只是掩盖不住一身的勇悍猛鸷之气,尤其是虽然仍是一脸稚气,但是身量却也五尺多高(约合165),与寻常男子身高无二,说是书童倒更似护院一般。当然,时值列国纷争,哪怕如大肇这般崇文抑武,所谓学而优则仕,但是练习拳脚也是乡情民俗,几个人都有些悍勇之气也不能说过于格格不入。
风鸣与宗三郎,这挺拔卓然的气质和不卑不亢的举止,无论如何也不是能委屈自己给他人作奴仆之人的面貌。
只看风鸣换了素色布衫,头戴结式幞头,足蹬乌皮短靴,但这寄人篱下的仆从伴当打扮也遮掩不住俊逸挺拔的青年侠士风范。
因为口音缘故,风鸣与柳二郎、虢三娘编为一组,风鸣虽是山南人士,但是因为师父乃是中山人,因此三人口音上便不至于露出马脚。
三娘莫看平素少女骄悍脾气,放在正事上决无含糊。幸亏她这这潜藏行迹、隐匿身份的高手,莫看其小小年纪,刺奸专业本事皆是样样精通,在她指点下,几个人都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将身形、穿戴、举止皆做了调整,果然术业有专攻啊。
只看她扮作的书童与风鸣跟在柳二郎身后,三人竟是十分贴合。只看这柳二郎重新做回自己那世家公子,这份雍容风度直教人有自惭形秽之感,其自然流露的孤傲不羁气质,则大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贵气,只有配上风鸣与虢三娘这般超凡脱俗的随从才相得益彰。
同理仝三郎、仝十一郎以及鬼瞳编为一组。鬼瞳之所以带个鬼字,倒也不全是那一双夜猫子眼睛,而是此人气质便是少了几分温热,较之其父绣面鹞子的孤冷更是透着阴凉。
此人本名药天雄,这名字还有个故事,听仝三郎所言,乃是其父请个老夫子起的名字,这老夫子其实是个老郎中,所谓天雄乃是一味药材,俗称白幕。为何用此为名,其实这老郎中也是所知有限的很,恰逢鬼瞳母亲生下他便在月子里虚热不断,而这白幕恰好是这老郎中开的方子里的一味中药,
于是听着霸气的名字,归根结底其脉络竟是如此,实在有趣。更有趣的是白幕乃是一味大热之药,却成了如此冷冰冰之人名字,其反差也强烈得很。
对比风鸣的打扮,鬼瞳穿着差相仿佛,只是气质上不似看家护院的壮汉,倒似干些阴损勾当的爪牙,尤其是与仝十一郎一左一右站在仝三郎身旁,真似纨绔恶少出来招惹是非一般。
三郎毕竟较风鸣、鬼瞳年岁小了些,于是抓了发髻,戴了一顶八角帽,青衣皂裤,做了小厮打扮,方正的面目衬着显得是个本分朴实的小子。
不同于柳二郎一身富家公子的打扮,芦颂只是换了素色襕衫,头戴儒巾,依旧本色打扮。
宗三郎与宗六郎便和芦颂编作一处,之所以如此分组,便是按着彼此熟悉安排,如此一来,方能配合默契,不至于露出马脚。
芦颂是他们之中唯一的永州南方人,幸得幼年便被其父亲带在身边,而他父亲又常年在北方为官,少年时父亲虽病休返乡,而他又拜在宗放门下,与宗氏兄弟便如亲兄弟一般成长,相知莫逆。
只看他们三人便在一起,芦颂的恬淡,三郎的朴实,六郎的骄悍,完全是东陆乡绅弟子的标准形象。
这九人皆是客居海东人士,仝霁云置办的身份也是如此,因此便是有人质疑,便要往海东查实也非易事。
九人真正的凭由皆贴身藏得妥当,所持的新身份也并非是伪造的凭由,不到不得已绝不用伪造之物,这就是江湖海客的手段,因为套用假身份和伪作假身份潜藏的麻烦可大不一样。其实即便是大肇堪称国泰民安,政治清明,每年横死在外之人也绝非少数,海路上莫说个别人丁,整个船队销声匿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是常有之事。而这类人虽然不知去向,但是在港口、关隘等地巡检司手里皆有这些人往来出入的记录。海客广纳不法之徒甚至在海外招兵买马、贩卖人口,所以往往需要从巡检司买来这类记录,拿到此类记录后,再向此人最后离港之地的官府申报凭单损毁遗失,缴纳了罚金并上下打点,便能补发新的凭由。如此,不仅方便于身份洗白也利于往来交通隐匿行迹。因此,给了三郎他们的凭由皆为大肇官府所发的正式凭由,唯一不同,签发用印皆是往来港口,并非出自原籍罢了。
而这也是九人能一起行动的佐证,只需出具官府行单,证明八人乃是海船触礁为人所救,随行之物尽失,故由出港官府审查无疑,代发凭由即可。至于财物丢失,几人如何有盘缠出行,这在大肇更是小事一桩。
莫要以为海客们只有行商走私,劫掠同行才是财路,比如仝家三兄弟,除了仝老三常年跑船,仝老大坐镇本埠船场,仝老二做的营生就是在沿岸各大海港经营印子钱。对于仝家这印子钱几乎占了近半的进项。
但凡走海路的,无论经商出游,或者公私承运,所遇到的海况风险皆是十有二三的概率,万一人船两失倒是罢了,可若是人还活着,自然就有借贷需要。官府和豪门资金难以周转,也需借贷。哪怕是被仝老三劫掠之人,转身也难免要找仝老二筹备款项应急。
所以,大海之上豪商之间虽然多发龃龉,但那是同行之间的生死搏杀。若是碰上正经海商尤其是客船、粮船等,只要被抢船只,不做殊死抵抗,甚少发生斩尽杀绝之事,就在于这类海客生意往来规模巨大且背景复杂,哪怕一两个船队亏空了,只要人在船在,无须上面调配资金,仅就近依赖短期借贷就能翻身。所谓细水长流也罢,放水养鱼也好,有钱赚便是好事。
所以仝老三对于背景深厚的海商向来讲究江湖规矩,义气为先,但是对于不讲规矩,横插进来抢饭吃的愣头青,那就是活日里的阎王,天杀的太岁了。
如此一来,仝家生意便是做的圆满了,老三负责抢,老大负责销赃,而老二负责给被抢之人放贷,如此循环往复,仝家如何能不发达。
但是这种生意看着爽利,实则是刀口舔血,一个不慎就是门殚户尽的下场。仝家之所以与宗家联系紧密,也在于此。毕竟宗家放在高州绝对是当地一等一的豪门,宗放是天下首屈一指的闻人,尤其是登云阁就在宗放手中。小事绝伤不到仝家,大事有宗家在也能做到全身而退。
仝霁云安排他们下去朝食,继续前行。为了往来隐秘,他并未招呼留守乡里的手下人,而是熟练地在芦苇荡中曲折前行。
不多时,大船下了碇。
安排完水手们将一用之物放在常系在大船尾部的单桅乌蓬小舟上,宗三郎这几人将开始踏上永州,直面未知旅程。
江湖儿女没有那么多分别的矫情。看着几个少年郎驾着小船渐行渐远,仝霁云将舵杆交给了舵手按着原路回还,自己下了尾楼,开始布置下一步的行动,新市港如何尚未可知,不做充分准备他是不会轻易与官府正面对上。
新市港如今是个什么情形,几个儿郎自然也是一无所知,他们此时心无旁骛,专注于自己的前程。依旧是芦颂定位,但有了仝三郎在边上帮着指路,还是宗三郎把舵,风鸣赤着脚,将下摆掖到腰间,手持小臂粗细的竹篙撑船。柳二郎则做了芦笛倚着船帮惬意的吹着小调,看着六郎和十一郎在船尾侧下了渔网,只因打算中午喝上鱼汤,这两个小子立时来了劲头。而三娘摘了荷叶、荷花一应之物,这会儿在拿荷叶摆弄起来,没一会儿,便给每个人简单地做了顶凉帽,毕竟是夏日,过了午日头就变得狠毒了。她将荷花花瓣撕成丝状,取了干粮中的饭团、羊醢扮作一起,并取了荷叶裹上捆扎妥当,着手准备午食了。
所谓芦花起,鳜鱼肥,两个少年竟真的捞得一尾肥大的鳜鱼,几人见了也是喜悦洋溢于颜表间。一时欢声笑语,惊得一行红鹳飞起。
“这是。。。”三娘哪里见过这等禽类。
“这便是红鹳,永州人把它当做守护南方的圣兽朱雀看待,不过寻常百姓以为是圣兽,官家和朝廷看做祥瑞,但是落在仕宦豪门眼里,这禽鸟就是难得的美味了。”
“你怎的只知道吃,这等奇妙美艳的禽鸟做了食材岂不是糟蹋了。”三娘听宗三郎这么说,不禁白了他一眼。
“我不过是把事实讲出来罢了,其实这类禽鸟聚集之地并非此一处,但只要此鸟聚集的水泊皆是人迹罕至之地,可知为何?”
“南方朱雀在地为离,五行属火,莫非是水火相克,不利民生?”三娘略作思索说道。
三郎闻言先是笑了,但是知道她的脾性,又怕惹恼了她,立刻抹了笑容说道,“把红鹳比作朱雀本是附会,怎会有如此神力?”
“那是为何?”
“那是因为,此禽鸟味美非鸡鸭寻常可比,又形态曼妙,颜色鲜丽,既可观赏也可食用,只是它这红色并非自然长成,乃是后天摄取池沼浮萍鱼虾蟹螺而来,若是断了吃食,则颜色渐褪,肉质也失了味道。”
“这与当地百姓何干?”
“怎么毫无关系!”芦颂不待三郎说话,忿忿而言。
“只是为了保住这红鹳的颜色和味道,官府明令凡红鹳水居的池沼湖泽一律不许百姓下水捕捞鱼虾,沿着水泊也不得开荒耕地,这也就罢了。还另行规定水泊附近三十里内的民户按主户有别,每年至少须上缴成年红鹳一对,蛋十枚,这还是加赋,不在正算。”
“这。。。”三娘倒是有些明白了。
“这还是地方漕司所加赋,到了府县各有增益,这征赋到了百姓那里就是按户红鹳一对,雏鸟五只,蛋二十枚。百姓一年到头都难以捕获许多,即便养殖也实在耗不起钱粮,毕竟大泽内也不是一年四季都是如此丰裕。这还不算,百姓还每年轮替助禽役,凡抽丁服役者皆自备米粮,自夏入秋,巡查红鹳聚集之地,以杜绝有人盗捕。官府按着湖面大小而定红鹳捕数,若是不足之数皆由助禽丁役以钱粮布帛补偿,助禽丁役不足之数由乡里主户补足,谁还敢在此地居住生活?!”
三郎接了话,
“于是这些年,大泽附近寻常百姓大多将田地宅院卖了,一股脑的都到海上讨生活了,剩下的主户也干起了走私营生维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