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附近都看了,根本没有人来过得痕迹!”
以龙池曼为中心,三人细细走了一圈,莫说今日有人来此的痕迹,只怕是有些年头无人问津此地了。
智全宝心里面一片冰凉,这个时候,几个衙内便是爬也该爬到了,人呢?
“师兄,咱们不能在这里耽搁了,咱们往缥云峰去吧,那里上面是三座宫观,下面是紫虚观,到那里总能有些眉目!”
风鸣说道,这也是当下唯一选择。
几个人心里也十分焦急。
“秉文师兄,你们这时候是在哪呢?”
阿嚏,
被念叨的芦秉文此时已经被山顶的折风吹得透凉了,又用冷泉水漱腮,才让自己恢复了几分清明,接过仆役递过来的巾帕拭面,再用了清露,总算是从酩酊大醉中清醒过来。看着左近一片狼藉,这才回味,怎么就从城中跑到这里又是大醉一场。
原本留宿一夜,是因为今日还有一场登寅宴,却不想在午夜游园雅会时,便有人提出将这登寅宴放到昔日打虎之地才有意义,而这衙内也趁着酒性应下了。本以为是玩笑话,岂料真的是丑时便有人伺候沐浴更衣,一群人赶着更点儿的出了城。
索然隐隐觉的有些不妥,但看着大部分人一副虽然半梦半醒却又兴趣盎然的模样,便知道这趟行程免不了了。再听六郎回报,也觉得这衙内虽然性情佻脱了些,却绝非轻率之人。
除了营丘家两位衙内,还有驻泊禁军兵马使家的长子,这几位还带着十余个伴当、亲随,甚至还有三四个武弁猎装的营兵,领头的据说还是禁军中的提辖。另一位敬玉博的衙内,除他自己便是那约了虎皮交易的商人,此外还跟着二三人,也分不清是谁的家人,再有便是自己等几个文士,认得的也就是通叟兄,其余三个也是面,六郎旁边也有一二个书童打扮的,可见这几个大约都是左判府中的清客,后面还有东门大官人为首的本地巨贾,也有三四个,跟着的仆役、随从也有十余个,光是骡马就浩浩荡荡二三十头,所用大小厢车也有十一二辆,之所以这么多是乘坐了婢女、保姆、厨娘十余位,以及承明楼仔细挑选出来的乐班录事,最后还缀着骑驴的龟奴,如此大摇大摆的进了山。
按理说当做郊游也是好的,只是这提议搞登寅宴的清客,竟然还换了道士长裙大袖的法服,几个仆童也扮作道童,那清客是骑着骡子,一手摇铃,口中念念有词,而仆童还打着幡儿,故作玄妙。
只是,一肚子酒肉,满眼的财色,谁给这厮的勇气竟敢做这副扮相?还是离他远些,这天台山可是天下道宗福地,若是老天爷用雷劈下来,可别被他连累了!
又是清和天气,天际瑞云淡淡,慢风轻拂柳,绿翠卷山塬,芦颂站立的乃是天权二十四面锦之一的顶天松巅,这巅峰虽不可与昆仑山之耸立绝伦,但在此间也是孤傲群山,卓绝诸峰。在这巅顶却也生机盎然、翠色盈人。奇松异柏于绝壁峻石间翘然而立,或作龙行虎步,或作鹤舞鸾蹈,或作猿腾猕挪,自然之神奇难以尽述,文人雅士也因此不以攀登为艰难,常在此烹茶暖酒,挟美人以作文会。
为何此时身在此处,却与芦颂有些关系。话说这么几十号人迤逦进山,哪里是能走得快的,也派了几个伶俐人跟着那商人前行与那买虎皮的提前接洽,这敬玉博自然是也要先去的,毕竟是他带来之人挑动此事。客人动了,主人这边也该陪着,还是芦颂自告奋勇,才让这营丘栿放心自己的胞弟一起出发,芦颂一动,莱观与智金宝、六郎自然也都跟了过来。
于是前驱者也有十五六个出发了。
按这商人交待,他与这山货商人本来约好了是府城里面见面,而这人本来是在城北清平埠贩卖土货的,因为这‘登寅宴’,夤夜便出发了。咱们这一行人才到山脚,自己的伴当就回来报送消息,已经在太晖观附近等着了。
等一群人碰头,便在此等候后队一起转向龙池曼。趁这段时间,莱观便邀芦颂往太晖观游赏,他知道芦颂也算是道门子弟,岂有过观宇而不拜的,更何况太晖观旁边的紫岩也是蔚为壮观的人间胜景,岂能错过。
六月十四日,正是清虚宗持太一斋的日子,此日乃是天一太一真君下降之日。大肇太祖勃兴之时,幸得玄元洞丹台复真观广逸真人护持。真人便在这天台山直入太祖军前,指日言‘一日克一日,要出新天子,’以此策应太祖称帝,然后又以太祖先祖乃托起仙山三岛巨鳌化生,而这巨鳌便是巨鳌乃南极长生大帝显圣,则称太祖服膺南方乃天命所归,气数所至。
于是,太祖登基时便迎广逸真人以及其师兄西昆仑扶摇子进京论道,并建立典仪。清虚宗主持设坛作醮敕封太祖始祖为灵高道九天司命保生天尊大帝,以为圣祖。
当时扶摇子以大智慧劝动道众,又说动太祖。于是鳌氏帝胄奉清虚宗为大肇道门正宗,然帝王宗庙及御敕宫观拜三清,而以九天界化身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为首,顶礼膜拜。原因便是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乃南极长生大帝化身,元始天王长子也。
而清虚宗所尊乃是三清之最尊者,主持天界之祖,玉清元始天尊,玉清元始天尊即元始天王也。之所以如此,便是推动大肇以清虚宗为国教,却不必使帝王阶位与清虚宗诸真人、天师同。
如此便是人间帝王作了尘世天子,天子自有通天道德感应天运,自有人间法度昭应天道。扶摇子此举看似作贱了道门无上法度,却因此得大肇历任帝王信任,经太祖、太宗、宣宗三代推崇,如今大肇已经是人人诵太上,个个掐真诀的地步,便是士人官宦无不以道门弟子自居。
这便是润物细无声,名不伤而更有实惠。
因复真观地处山巅,地势险峻,地貌逼仄,因此太祖时不只敕建清虚宫,更扩建毗邻的紫岩太晖观,以广逸真人为主持,而后广逸真人不仅主持了天台山当峹百余个道观的整合和修缮,还主导了丹阳城的全面改建。
而太晖观便成了仅次于西昆仑集真观的清虚宗道场,也是天下十大洞天之一。至于清虚宫则以帝王家庙而并立。
既然奉九天界化身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为尊,天台山太晖观一脉便以神霄雷法为修行法门,而传雷十真君便是上苍普度雷法的传法真仙。
因此太晖观每逢传雷太一十真君下降之日,便作太一斋,而此斋以恭肃为要,不开山门,不请外客,不聚善信、不破十威仪。
因此芦颂与莱观、营丘檩、敬玉博便在山门外,听着观内牙板起、金鼓鸣、钟瑟齐、磬铃兴,闻百千清修鹤音高诵,和万千大德凤鸣赞歌,再品味门前紫岩石壁之上千百年来摩崖石刻与云篆题刻,将一身浊气都涤荡干净了。
芦颂也不知其他几人感受,遑论一群不知雅趣的商贾,只是怡然自得于这幽妙灵境、紫景太虚中,涧邈霄清、圆明琼宇亦不过如此,然而就在他沉湎于玉真世界里,冥冥中似乎一个声音直入灵翰。
‘戊戌日,逢白虎,冲壬辰,龙争虎斗,人畜不留!’
芦颂只觉得心里面咯噔一下,急忙敛神聚睛看向左右,岂料其余人二三人一群都散开来,身边除了六郎,最近的莱观也距离七八步之外,正与营丘檩闲谈。
“六郎,你可曾听得有人说话?”
听芦颂悄声耳语,六郎有些不明所以,
“师兄,这不都在说话吗?”
他也低声对他耳语,因为太晖观里面的斋会太热闹,他们若不是耳语,只能是大声呼喊了。
难道是自己的幻觉?
芦颂只觉得这十几个字在泥丸宫里面忽隐忽现,仿佛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莫非是灵光一现?
莫看宗放是道门弟子,但是日常教诲几个弟子都是不可轻言怪力乱神,这也并非是宗放摒弃道法,而是清虚宗修真者的共识,修行便是沉沦至看破的过程,而沉沦者犹如盲人观日,不能把害眼的白翳除去,只是听信他人指月作日,指山海作世界,岂不是迷茫于大道,即便是有人真心帮助,心里装着的也永远是旁人告诉你的。学习便是追寻道理,这个道理不分是道之道还是儒之道,将遮蔽视力的白翳日销一分,则自己就能看真一分,如何销便是自己的道。
因此芦颂不认为是神仙显灵,也并非灵机偶得,必然是有高人用独特法门向他预警。
可为何向他预警?
这个人是在他们这一行中吗?
自己该相信吗?
芦颂嘱咐六郎尽可能的盯住现场每个人,自己也反复斟酌分析。
其实从一开始他便对这登寅宴兴趣寥寥,用自己同门师兄弟昔日的搏命之举,来为自己张声势、聚声望,还以此邀买人心。哪里有什么英雄豪情,哪有什么惺惺相惜,所谓登寅宴就是得势之皆众人之口向应天府黎庶在舞动战旗,警告每一个有资格站在角斗场上之人,应当仔细考虑站在哪一面旗帜之下。恐怕今日之后,应天府短时间之内不得安生。
芦颂想到这里,对于营丘栿的好感荡然无存。虽然还不知使团消息,但按照他们预计,使团无论如何,只要还是想入京,来到此地也就这两三日内,营丘氏父子所谓在他眼里就是添乱。
可惜,如今还真是个龙争虎斗的局面,所谓殃及池鱼不可避免,唯一方速胜方是出路。因此,芦颂等人唯有支持左判最短时间获取最大战果。这也是他们几人商议后的结论,这才甘为左判爪牙,此是为人清正率直的芦秉文愿意赴宴的主因。
虽然如此,还是浑身的不痛快,尤其是方才密语入耳,这种不痛快不舒服越发难耐。
这时候,在那装神弄鬼的清客引领下,营丘栿一行人也跟了上来。
这清客本来就是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生活的,性子狷狂也看对待谁,到了太晖观跟前,立马老实本分起来,退到一旁等着衙内郎君们商量行止。
“秉文兄、宽叔兄(敬玉博字)、通叟兄,你们可曾先睹为快这虎皮。”
按道理,应当以敬玉博为先,而莱观乃是书院讲书,也不该如此轻佻,只是几人相熟,尤其是莱观与营丘栿其实年龄相仿,更何况营丘栿本来已经金榜题名,乃是放弃科名的,即便没有衙内身份,也不能视之为普通学子。
而将芦颂摆在前面,众人也都觉得妥当,且不说昨夜夜游已经领教此人文采,更知晓了其奥援之强大,仅云溪醉侯亲传学生这个名头,便意味着朝野诸多有力人物的支持,而随着慈圣太后近年来逐渐松弛庆康党禁,听闻其父也将从边地右迁回朝了,等待此人科榜提名,又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岂敢喧宾夺主,此等珍馈,君当独牵白犬,以德芝兰!”芦颂可以腹诽,但是为大计也是满面春风相对,所谓卑论侪俗也是成长必经之路。
营丘栿对于芦颂更多的是同道中人的亲近,所谓雅人韵士,俗人只觉得是富贵人闲来掉书袋子,但对于士人则是人以群分的开始。
比如芦颂这句话,便不是寻常人能说的如此贴切,让人心怡。在这太晖观前,沉浸于真曜天地,说什么都透着市侩俗气,而芦颂所言,正是上古修道求真之人,牵白犬、怀白羽、负白盐,入仙山上供山神而得灵芝神药,服以飞升登仙之典故。说在这里,便是将营丘栿比作修真之人,以虎皮作白犬,将智全宝比作神药,而智全宝终能助力营丘氏父子达成所愿,致力成功。
简简单单一句话,雅言传雅意,雅人自然心怡。
“那边在这里先呈给郎君观瞧如何?”那商人引着三四人上前,当先的乃是两个精壮汉子左右一起挑着一口香樟木黑漆地满彩长衣箱,高三尺,宽二尺,长五尺,且不说这口箱子里盛放何物,只看这箱子便价值不菲,做了五虎真人图,分别是正一玄坛赵公元帅跨骑黑虎、正一靖应真君张天师骑乘白虎、翊圣驱魔真君钟帝君骑青虎、妙应真人药王孙真人乘朱虎、丹阳真人仁仙郑真人乘黄虎,为调和五行颜色,用了描油彩绘、描金地漆、勾金填彩、螺钿镶嵌、戗金银彩等各色工艺。
饶是诸人都是家底殷实、博览名物的,对这口箱子也是爱不释手,古人云买椟还珠,诚不我欺也,想那买椟之人也是有颗道心的妙人。
“诸君,那容小可在这里打开,供诸君赏玩,”
说这话的便是这一套琦珍的卖主,若是换仝三郎在此,便能认出此僚便是那诓骗他们的土货商人。只看此人一脸谄笑的上来伺候,丝毫不因一夜奔波到此而有懈怠。
芦颂盯了此人一眼,内心反而感慨各行各业的不易,若是这虎皮没有被这些达官显贵相中,白跑一趟都是轻的,换个混不吝的衙内,便是将虎皮抄没官中,再把这商人发落了也并非耸人听闻。
因此,为何这等土货宝物的行商都要依附于类似这敬玉博手下这样的坐商?便是将这其中风险先消除几分,比如今日这笔生意成了,这虎皮商人并不直接从买家手里拿钱,而是等着这坐商按照约定付钱,至于买家掏了多少,坐商分了多少都与自己无关,有钱能落袋就是尽善尽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