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进奏院?
进奏院乃是大宇朝便已有之机构,原系诸侯于京师设立,作诸侯及其藩属入京朝觐君王的寓所,渐渐成为诸侯在京官员联络办公之地。各诸侯于进奏院置有进奏官,向朝廷报告本藩情况,呈递本藩表文,向本藩及时报告朝廷及其他各藩情况,传达朝廷诏令、文牒等事。
沿袭到了大肇,成为大肇各路府军监司场务在京办事机构。太宗年间设立都进奏院,不仅收各路进奏院于一处,进而将其发展为总领天下邮递的总办机构,即总领全国诸路监司及府监军与朝廷上下往来邮递事。录进奏官百二十人,分司各地邮递进奏事。
看似一个杂务衙门,其实掌握着一项其他任何中央衙门都无法企及的要务。这也是当时,紫舒軚以集贤殿校理监进奏院的根由,可以说新政成败进奏院独占三分。
此即是进奏院状,此乃是经由进奏官采编成文并传发至地方,用来介绍朝廷政事动态和各项消息的文牒,地方也因此能通过汇编的消息更直观知晓君王好恶及朝廷中枢的动向。不同于地方呈送章奏以及朝廷下发诏令御札皆有严谨核发流程,进奏院状最开始只是知后官和副知将新闻汇总到一起并整理,交给进奏官,进奏官以小纸手书之,只在小范围内传递。
正是在紫舒軚监进奏院期间,完成了正规化的改革,建立定本制度,将进奏院状正规化,即信息搜集整理完毕后,还要经过审核、打回、更改、复核、留底、印刷、发布这一系列流程,这一套流程即被称为“定本”。而都进奏院的职责限定为搜集新闻,门下后省负责整理,然后交由给事中审核,审核完成后再交付都进奏院将其印刷,发行。最终的定本即经官方审定后的邸报样本。
紫舒軚如此改革看似是自削权柄,本是都进奏院的独立院务成为了受政府监管的专务,但其实从整体来看这项改革是必然的。紫舒軚是站在当时掌控朝政的新党整体利益上,来实施改革的。“定本”制度的制定和执行,迫使进奏官们只能按照相公们允许发布的内容进行传报活动,能够更好地贯彻皇帝和当权派宰辅们的意图。进奏院以审查通过的样本作为标准本,传之各地,不得超过范围。同时,邸报的抄发制度有了明确的规定,即不准在邸报之外别录单状,邸报每十天抄发一次,发往地方的邸报到州、军一级,限定只有任免大臣、赏功罚过、保荐官吏等内容才可抄报。如此一来,各地官员所看到的文本乃是朝廷的意志,君主的决策,这对于依附于君主的新党来说是能够将改革措施和方针能切实传递到基层的喉舌。
另一项改革是将各地官员的奏章及申禀文书均通过进奏院转递,诏敕及中央各官署符牒也都由进奏院颁下确定为法度。默认的陈规在于没有违背规则所对应的惩罚,而法度意味着,今后官员奏章必须经过进奏院,非经皇帝审批过的奏疏擅自传报,便要以违制论处。但由于皇帝审批发下的奏章很多,谁来判定该奏疏是不是应在邸报中抄发,这一权限便掌握在门下后省负责文告官员的给事中手里,即“判报”。所以,新党只需抓住监进奏院和门下后省给事中这两个职事官,就完全拿捏了日常朝廷与地方往来信息的传递,控制了话语权。
因此新党无须挑战旧党勋贵的高官重臣,只需牢牢抓住这些品级低却掌握核心权力的职位便可左右朝局。始作俑者便是紫舒軚,而新党也将这种技巧应用于各职司中枢上。而紫舒軚自然成为旧党眼中钉、肉中刺。
而对于新党也可以说成也紫舒軚,败也紫舒軚。
且先说说紫舒軚此人。
紫舒軚,字子齐,乃是西川峨山人氏,此人与宗放也有一段渊源。
此人豪放不受约束,钟爱饮酒。少年时尝作任侠事,豪放不羁。及冠而父丧,于是收拾浪荡性子,才开始认真读书,同时照顾病母幼弟,把持门庭,渐为乡里所重。时天章阁待制杜溢任当地转运副使,此公少年时曾遭两位兄长虐待,用剑砍他。后来他到母亲那里,继父不肯收留,只好四处流浪。乃有侠气富商相里氏不仅收留此公,助其读书出仕,还将女儿相嫁,成就一段佳话。因此得知此地有紫舒軚者,不仅孝敬寡母,友爱兄弟,还有着好文采,正所谓自己缺什么就羡慕别人有什么,此公便偏爱紫舒軚,竟屈身做他教师,等紫舒軚服丧日满,更是让紫舒軚在他府内读书。
且说紫舒軚服丧三年寸酒未沾,如今便放开酒性,待每日黄昏的时候读书,并边读边饮酒,动辄一斗。杜溢对此深感疑惑,就派人去偷偷观察他。当时紫舒軚正在读《五典·虞书·文命本纪》,当他读到大禹父亲鲧因治水不利而窃天帝之息壤以堙洪水,天帝震怒,于是帝舜令祝融杀于羽郊,治水功亏一篑。他拍案叹息道:“鲧以直亡,功业难成,惜乎哉!”于是满满喝了一觞酒。又读到后面帝舜用禹治水,禹开九州,通九道陂九泽,度九山。疏通河道,因势利导,十三年终克水患。他又拍案叹道:“鲧殛禹兴,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如此艰难终成功也!”又喝下一觞酒。杜溢听说后,大笑说:“有这样的下酒物,一斗不算多啊。”于是乃将女儿嫁给了紫舒軚,这一对儿翁婿又是一段佳话。
杜溢与宗放乃是故旧,皆是西昆仑京兆府的乡党,紫舒軚由此与藜修相识。藜修性情刚烈耿介,而紫舒軚性情洒脱豪放,但不曾想这样格格不入两个人竟成了莫逆之交,文风上互相学习,彼此借鉴,皆推崇士悦、宗放、之文风,不顾流俗耻笑,一起提倡古文。
二十二岁则登科,历任地方,以长于散文,尤擅政论,议论明畅,笔势雄健着称。庆康新政,为士悦推荐为集贤殿校理,监进奏院。
这是紫舒軚人生的巅峰,也是其理想破灭的开始。次年,庆康三年九月字神赛神会,大肇习俗春秋两季,有司纪念字神仓颉,举行赛神会,进奏院按常例举行寺庙祭祠活动。祭典礼毕,循例相约燕饮,资费则按着旧例卖了院内故纸,不足之数则与会人悉补之,相约者皆因新政而擢拔之青年才俊,计十余人。
而有几个门荫入仕、风评不佳者,也想凑个热闹,却遭众人拒绝。若是婉拒还则罢了,这些锋芒毕露的新党骨干还将这些人当面讥讽一番,所谓宁得君子不得小人。此便是一众人厄运的肇始。
若是一众人只在进奏院内宴饮文会也就罢了,几个人竟放肆的寻了教坊司伎乐作伴,皇城内饮酒作乐,狎妓恣行之态便被有心人尽收眼底。
最作死的便是紫舒軚竟在酣醉间,还做了一首短歌。要醉就彻底醉死,非要在醉生梦死间显露才华,真真是最要命。
因此这首《傲歌》成了导火索,一把火烧尽了多少名臣才俊的梦想。
且看这《傲歌》唱的是什么?
九月秋爽天气清,祠罢群仙饮玉庐。 三江斟来成小瓯,四海无过一满壶。
座中豪饮谁最多?惟有紫舒酒中徒。 三江四海成一快,且挹天河酌尔吾。
漫道醉后无歇处,玉山倾倒难相助。 醉卧紫微遣帝扶,昊天金阙驱为奴。
于是有心人即刻呈报御史台, 御史中丞桑拱辰即命监院御史上奏,以三条罪状弹劾进奏院宴饮一众人等。
其一,监主自盗,变卖公家之物为己用。贪腐!
其二,宴集喧闹,近于宫门,在任官员于皇城重地以伎乐为乐。荒恣!
其三,放肆狂率,言语冒犯御前,诋诟国祀先圣。狂悖!
天子接得上奏,即下诏着开封府严办。因此,当进奏院宴饮众人前脚刚刚步入家门,开封府公人已经纷至沓来了。
于是一场醉吟掀开旧党反击新政,庆康新政尚不待波澜壮阔的开展,便在惊涛骇浪中被扑散了。
旧党中执政大臣炎夷易、鹤定国在这一刻,显示出了远胜一众新政君子的老道和残忍。
他们出手迅猛,然后却偃旗息鼓,坐看新政中人一个个站出来为紫舒軚等人辩白,然后才祭出众人结纳朋党这柄杀人的刀。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是图穷匕见。
而天子已经打算将此案牵扯诸人当做弃子了。
若非持中的翰林侍读学士鹿中殊以及起居舍人横玮、知谏院承守真苦谏,天子才没按着旧党的心思以大不敬之罪杀了紫舒軚。但是此事依旧株连甚广,用桑拱辰的话说‘举其事以动相臣,吾一举网尽之矣。’
除了当时在外主持边务的经略安抚招讨使子庚节,中枢新政骨干相继贬谪。
紫舒軚坐自盗除名,同时会者皆知名士,因缘得罪逐出四方者十余人。进奏院案,事出仇人,情轻法重,至今天下冤之。
紫舒軚岳父杜溢时任同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兼枢密使,虽自书独自辩白,依旧认为是结纳朋党,担任宰相一百二十日后,最终罢相,离京出任尚书左丞、知真定府。其在地方颇受爱戴,“山东尤尊爱之”。
士悦先请求出知山西,遂罢免其参知政事之职,改为资政殿学士、京兆府留守,山西四路缘边安抚使。士学士外放标志着庆康新政的彻底消解,也是宣宗与士学士人生的永别,直到宣宗驾崩,君臣再也不得相见。宣宗驾崩后,慈圣太后临朝称制。天圣元年,士悦上表请求解除四路帅任、出知武胜城,以避边塞严寒,慈圣乃升他为给事中、知武胜城。自此士学士便在地方往来奔波中,朝中旧党的衮衮诸公岂能容忍士学士逍遥田园?天圣三年,欲迁知海西而为太后所止,调任温海路;天圣五年,改知武林城,七年又调往顺昌城。据闻士学士身体已是风烛残年,英雄迟暮,再无往昔之头角峥嵘矣。
至于承守真也步士悦后尘,出知地方,横玮自请外放,如今辗转在新市为令。时称‘阳春木’,与紫舒軚并称的知制诰阳攸、国子监直讲梅圣臣外放地方,士门三子岩介、簋璧之、辕复皆贬窜县监。
甚至是持中的鹿中殊,以天子潜邸信臣也不免屡遭弹劾,而出知顺昌,如今以户部尚书、观文殿大学士出任京兆府节度使,充任一路都部署、安抚使。
以上新党重臣骨干悉落地方,迁延数载不得回转中枢。唯子庚节现时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以集贤殿大学士身份居炎夷易之下,共掌朝政。
至于紫舒軚返乡居家读书,考究古今治乱得失同时教授两个弟弟紫舒輈和紫舒軏读书。所谓世态炎凉,先是紫舒軚大妹遭受夫家虐待,忧愤而死,继而其母也因此事悲伤过度而病逝。昔日繁花似锦转瞬一片凋零,紫舒家兄弟不仅没有就此沉沦没落,反而在绝望中迸发出新生的活力。
天圣三年,紫舒軚携二弟进京应试,时值阳攸、梅圣臣迁转返京。阳攸迁翰林学士,兼知贡举,梅圣臣也参与其中。他们看了紫舒軏的试卷,“以为异人”;对紫舒輈也颇欣赏,“亦以谓不忝其家”,于是兄弟俩同第进士高等。紫舒輈当时二十岁,紫舒軏十七岁。由于紫舒氏兄弟一起高中,还曾引起一场风波,落第的考生们怨谤纷纷,旧党众人也群情嗷嗷。而天子御笔亲提御榜取了兄弟二人。当时便有谚语说:“舒文生,吃菜根;舒文熟,吃羊肉。”之说,是说精熟三紫舒的文章,就能登科及第,享有富贵,足见三舒文章受世人重视的程度。
而紫舒軚也潇洒与两位兄弟作别,只身南下忘情于山水间,终定居虎相城,购置荒洲六十寻作园居住,构亭北碕,号沧浪亭。自号沧浪翁,就在这前竹后水,澄川翠干间悠游,常与阳攸、梅圣臣、藜修等作诗唱酬往还。所着《易传》尚未完成即病重,乃由紫舒軏述其志写完。天圣七年四月,年仅四十一岁的紫舒軚没有等来朝廷的昭雪,带着满腹壮志难酬的悲愤病逝。
紫舒輈,字子行。少时不好读,由于长兄持家,没有养家之累,少年时的紫舒輈兴趣广泛,琴棋书画、骑马射箭,样样喜欢,读书反而并不太下工夫。
紫舒軚曾问紫舒輈:“二弟啊,你遍游乡梓山水,为何不写点文章,将这山川雄秀奇美记录下来,将来行走天下取来观看,也能再品味家乡之美,岂不甚好?”
这一番话将时年十五岁的紫舒輈难住了,他是满肚子锦绣河山,却不知如何吐到纸上。紫舒軚见状转移了话题:“此事倒不着急,不如先帮着为兄,完成一桩心愿”。紫舒輈自然是借坡下驴,忙问:“什么心愿?”
“咱们紫舒家先人也是很有一些来历的,可自大宇西狩,国朝肇始,咱家历代纪传便荒废了,三代以上竟然已经语焉不详了。二弟周游交际甚广,何不找些乡人故旧聊聊,若是能查阅地方志记以及宗亲谱牒,可否咱们也能将紫舒家家谱编修出来?”紫舒輈听得此事可以在外走动,便一口应诺下来。岂料这一番探究查询之下,竟真的汇集不少资料,尤其是当地宗亲、世交闻之此事,皆热情响应,拿出族谱和先人的往来书信,甚至当地官府也放开陈年案卷及归档文书供其查阅。追根溯源下,紫舒輈才知先人事迹之悠远,自愧弗如祖宗之功业。随着一位位先人名讳落在谱牒上,紫舒輈更加着力于挖掘祖宗们的来历功绩。如此以来无论三坟五典、宇朝国史、史家传记、历代策论竟被他陆续读了个通透,自此有了学习的动力和钻研的兴趣,紫舒輈专心苦读,而不轻易动笔,先圣文字、名家文章不仅了然于胸,还以笔记提炼道理,疑惑之处则有紫舒軚解答,矛盾之处则兄弟三人辩而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