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这,索性一群人皆往道观正殿而去,此时已是亥时,几个道士早就被撵回房舍中了,除了几个仆役和值守的差役、武吏再无他人。杨永节吩咐除了他们几个,其他人全都退到各外门附近候着,彼此监视不许随意走动。于是宗淑与六郎举着油灯前面开路,元知县、由县尉引着推门而入。
趁着殿宇内的长明灯火再看三清圣容与白日大为不同,白日里鸾姿凤态不怒自威,而此时再看慈眉善目安定人心 。这三清造像乃是木胎漆面,衣物穿戴皆为丝绢之属,间缀玉石之料。每尊造像皆五尺上下,只看正中元始天尊造像,即便是这偏敝小县城内的普通道场,这尊神像也是当地匠人虔诚细心大作,道尊神态平和清隽,头戴冠冕,身着纱罗材质斜领袍,衣袍及襟边上绣着十二章。盘坐于祥云之上,一手三清指,一手执宝珠,真真是清净广严,气韵溢津。
一行人虽然带着酒气,此时却也不敢放肆喧哗,皆恭恭敬敬收拾身姿虔诚致礼,然后由苍龙固接过风鸣呈上来的三支线香代众人致祭后,退出来方才说话。只是殿宇宏大高阔,庭院深沉宁静,即便声音低沉,回荡余音清澈响亮。
“不同之处烦请指摘出来,咱们也来领会天权城的与众不同。”
由县尉引出来的,营丘檩再拾起来,继续说道,
“寻常神像皆如诸君方才所见,无论泥胎还是木骨所作,也多置于硬木架案之上,若是规模如此巨大,大多以泥胎作云座,直接安放于殿内地砖之上。而应天府内五尺至两丈规模者皆于殿基筑坚台以安置之。”
诸人大约明白其所指,但是等着他卖弄关节,做惊人语。
“于是,我让家中仔细人与那观内香火道人交结打听,这些道人皆说这些神像皆是城内巨户捐赠,皆是待殿基成边先行安置,安置后内罩布帷,外设栅栏,不许接触,安置时除观主、库主、典客、掌籍、殿主诸人外,其余道人皆不可靠近。远远观之,其时用人不下二三百壮劳力,搭了木架绞盘等折腾一晚方才完工,而殿宇乃是待神仙安置后再做木造而成。有一道人曾言,寻常神像五尺大小的皆能推而撼动,而这些新造神像使尽全力也不能撼动分毫,恐怕不下五万斤之重。”
五万斤之重,五尺大小五万斤之重。。。
杨永节听得只觉胸口有大锤敲击一般。
“这等神像有多少尊?”
这英武的汉子问这话时,声音都发颤。
“有新造神像者道观五处,城隍三处,家庙不下十七处!所新造者皆正祀供奉之用!”
营丘栿说的很清楚,但是他凭什么知道的这么清楚?此时,诸人尚不着意于此。
聪明人都开始算账了,道观三清及偏殿合计至少三十五尊,城隍前后殿合计三处十五尊,家庙后殿供奉最少也有四十尊,如此便约计九十尊。仅以五尺大小计则四百五十万斤。。。
这些人是要做什么?
五尺规模能逾万斤非铜铁不可能,大肇不禁内地铁器贸易,所以若是铁制,四百五十万斤铁价合十二万五千贯,这也就罢了。可若不是铁制,而是如金面一般实心的铜胎!铸成肉好的宝钱那就是至少七十万贯!
这还只是应天府一地,其余三京三辅七下府若都有人参与其中,这些人手中财富只怕不知几个二百七十万贯!
敬玉博只怕这个数字还不够震撼,又添了几把火。
“都城隍主神像乃是一丈见方,内城官学、书院还有文庙,皆是新作造像,这些也有四十五尊之数,其中书院和文庙的至圣先师有两丈许,还有建章观、净乐观、冲真宫的三清造像有三丈之巨。这些林林总总恐怕都是实心的胎,足金的面!”
这实在是捅破天的大案了。如此只是估算便是三百万贯至千万贯的巨资,需知直至现在的天圣八年,每年朝廷酒课那一百八十万贯乃是三司调配全国使用,而大内所用的上供朝廷添酒钱也不过三十八万贯而已,这些人不过数年间捞取的赀财便达千万计,这绝非仅仅靠走私贩酒而能集聚的。不仅如此,这些人还如此默契的都将这些财物用如此方式隐匿起来,这是要做什么?这些人如此团结一致,难怪对于朝廷调任官员皆能同仇敌忾,同心协力了,有钱财,有人脉,有权势,这哪里是安心做富家翁的作为,这是要谋逆啊!
诸人大多脸皮都煞白了,简直是不寒而栗啊。
杨永节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此刻又转为紫红色,几乎是咬着牙齿狠命才做低了声音。
“你们知道的如此之深,为何无只言片语上报朝廷,你们是隔岸观火还是想浑水摸鱼?”
营丘栿与营丘檩面露落寞神色,听了杨永节的话,苦笑之余,营丘栿说道,
“钤辖,莫说我等,便是丹南地界,今日之前你可听到有人告变吗?这府衙内的官员以及满城仕宦、学士等难不成都是其同党或者都是明哲保身之辈?”
“那为何。。。”
“实在是根本没有实证,无论家严还是霄家叔父数年来小心翼翼中,也有心查证,但是这些人太过聪明谨慎,凡是他们不能掌握的人物皆不用,不能掌握的枢纽皆不用,不能掌握的交通皆不用,不是我等隔岸观火,乃是有道无形的墙将我们远远隔开,如果我们轻举妄动。。。”
营丘栿顿了顿,一脸的无奈,
“君以为我等性命还能比一尊神像还值钱吗?”
“这些人乃是乌合之众罢了,不过是因财利才扭结在一起,岂能毫无破绽?”
苍龙固实在无法相信这些人能把事情做到这么滴水不漏。
“中书可知濂溪先生曾在应天府内城的玄明书院讲学吗?”
濂溪先生便是荷元皓,原大理寺卿溱南荷氏出身,以太极通书开元学,其人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实在是至诚君子。五年前旅居丹阳,讲学二年而别去,也因其离开引起一桩儒学公案,即如今丹阳芦海书院山长黎頯(颧)兄弟与荷元皓的反目,世人皆以为是因为学术异见而分道扬镳,其实正是黎氏兄弟不能苟同濂溪先生之取舍而决裂。
原来濂溪先生与黎氏兄弟当时都有所察觉望京城内有不法事,彼时三人皆在玄明书院讲学,竟有学子向其告变,揭发家中不法事,只是未想到不过数日此子便一病不起,没几日就殁了,而其家人闪烁其辞,更印证此事大有蹊跷。当时三人商议分别向应天府、都转运使司与提刑司告变,不曾想后面便有了原丹阳知府离任,后继者不再授安抚司差遣,转运使贬谪而转运司废,提刑司因徇私舞弊也去官而罢。
面对如此事,濂溪先生心灰意冷而别,黎氏兄弟却不愿苟且。之后发生何事时人不知,但最后是黎氏兄弟离开府城,迁居芦海自创书院,一些闭门做起学问来。
听到此处,几个内廷来的官人也都默然了,除了紫舒軏。
“说起大黎、小黎二位先生,与这芦海确实是相得益彰,若不是居于此,何来今日丹学之兴盛。余虽不敢苟同其‘穷天理,去人欲’之论,但其教育上颇有创建,‘格物致知明本末’却有意味,吾心向往之与贤者论道。若这几日有闲暇,诸贤不如同去以闻道如何?”
芦颂其实前几日还在芦海书院访问,这芦海书院当时还有其父代表芦氏赞助之,莫非这里面还有故事?
诸人说到此处又回到斋堂,残炙冷酒不堪再用,于是仝维与芦颂收拾了茶案,泥炉烹茶,只是几人心思都不在其中。
苍龙固如今已经是经抚判官,他已经决定明日便报请承公,请东京调动禁军以应变,目前丹南三万在册兵马实在不敢信用。杨永节也是如此说,按理一路节帅下面该有一二钤辖以供驱驰,也只有钤辖者能调用更多兵马,只是杨永节资历不足以充任钤辖,若是调用其他人,恐怕天子那里就给否了。原因很简单,除了沿边秋帅,天子信重武臣实在拿不出横班以上人物,如此一来东京最多再调动一个指挥来此,这也是杨永节所能指挥的上限了。
所以只能将巡检司与提刑司、漕丁全面掌握起来,于是应天府诸官人身上的责任更重了。
更主要的是面对似乎让人绝望的局面,众人相信承公以及已经上任的横公,以及养病于顺昌城的士学士的本事,若是怹们三位都束手无策,只怕这些事都会被大家深藏心中,决计不会再有人提起。
话说到这里,已经是子时了,众人便就此散去,紫舒軏等人今晚便暂居道观内,其余人皆告退后往县学而去。
苍龙固兴致缺缺,本以为能就酒课事敲打桃言二人,拿了切实消息,再拿出对策,以此呈报承公,由承公再转递与横公,如此自己履新后的第一步便算走的扎实了。岂料桃言二人配合的过头,其拿出的消息根本不是他所能应对的,这真是拿着竹竿钓起来了巨鲸,步子迈得太大了。
风鸣、芦颂、宗淑、仝维四人走在后面,渐渐与营丘栿、营丘檩、元况、由希古、莱观五人拉开距离。三人成群,只要是人数上来了,必然会再形成细碎的小群体,何况四人本身还肩负其他重任,更何况有些话现在便要问个清楚。承公的布局连住宿都安排的外松内紧,四人只能这会儿说些话,回到临时的公廨便无交流的机会了。
四人交谈,仝维看似漫不经心,其实紧密盯着街上值守巡逻的兵士。
“敬玉博如今咱们已经失了其行踪,如何探听清楚!”
风鸣轻音而出,诸人入耳却是清楚。
“秦越在跟着,中途有兵马交接,只怕是往他父亲那里去了!”
宗淑答道。
其余三人看了他一眼,原来柳瑒至今没有踪影,却是办下此事。
宗淑一句话概括了,
“秦越脱离大队,绕回太丘县,有小乙哥传递消息,他就一路跟了上去,中间返回了一次消息!”
这件事打住不提,宗淑赶紧询问仝维,
“仝三哥,贩卖私酒之事,咱们参与的深么?”
芦颂也是一脸严肃的看着仝维,毕竟自己将来也是仝家女婿,这件事必须有个切实答复。
“参与有,并不算深,毕竟咱们家掌握东边海路大半,绕过咱们绝无可能,明日只能辛苦鬼瞳带伤出去跟家里联系,让父亲来决断!”
“此中利害,你来把握,且不论是非对错,于公于私,于内于外这事必须干净利索的解决了!”
宗淑语气十分刚直,但却是把公义与私情都说到了,而他很坚决,若是仝家犹豫了,便由他动手来下狠手,否则蝇头之利只怕终酿蚁穴之溃。
仝维看着几人,也是无奈的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其中利害,退一步不过是面折之辱,可逞强而进只怕是阖家性命之忧,最好的局面也是在大肇再无立锥之地。
芦颂拍了拍未来妻兄肩膀,彼此也无需多余的话了。
“秉文兄,芦海书院你是最熟悉的,营丘栿所说的故事,可曾勾起什么往事?”
风鸣揭过之前话题,也是直言相问。
即便不是侦探的高手,也知道营丘栿兄弟二人不会无的放矢,黎氏兄弟当初牵扯其中却避居讲学,确实有些古怪。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不行陌路,不入深水。’若是不能放手一搏要么成功要么成仁,避祸乃是人之常情。只是应天府如今已是危楼,黎氏兄弟避居的芦海依旧是垂堂而已,若是丹阳将来城门失火,芦海书院则是必为之殃及的池鱼。此中古怪,大家都能感觉得到,但更古怪的是,归德城内这些豪绅们难道不觉得奇怪吗?他们能将三司官员尽罢,敢于行凶于初涉丹阳的承公,为何单单放过了他们?
芦颂知道大家的怀疑,在他心中也是疑问重重。外人看来应是黎氏兄弟与应天府当地势力达成默契甚至已经沆瀣一气,若是芦颂不知道芦海书院的创立有着芦家的赞助,若是芦颂不曾在黎氏兄弟处求过学问,恐怕他也会如此认为。
但是以他对父亲的了解,父亲当年离职而去已经表明了立场,所谓人以类聚,黎氏兄弟断无与贼人苟且的可能。
几人听了这番话也是颇为认同。
宗淑的切入点总能别出机杼,看似沉稳甚至有些古拙的三郎想法每每天马行空。
“咱们可以从三点着手,只是无论查到什么咱们不可透露出去,须商定之后再定如何行事!”
三郎先定下了调子,这点上诸人没有异议。
“首先便是秉文师兄,向公良参军提议,由你不用官面身份,还是以学子访问书院,重点是查访三至五年前便在此求学的落魄之人,切不可向家世清白者打探消息。毕竟应天府谁黑谁白实难说得清楚,只有这么多年还落魄的才有可能不是那些人的同党!”
“其次,清鹏师兄,你来提议由大师兄为主,请咱们师叔调动复真观信用人等,开始查访府城内所有宫观庙宇,尤其是请复真观中擅长山医命相卜五术高道,暗查这些豪门内情,咱们必须确保这些豪门知晓栾大判倒台后来不及转移这些不义之财!”
三郎深信随着抽丝剥茧,事情反而会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直白。
“最后,仝三哥,必须搞清楚丹南地面这些年都有哪些大宗货物走私出去,水路多少,陆路多少,若是能打探出是具体走了谁的门路,走到谁的手上那是最好,这是咱们能为仝家争取到的唯一一次机会!”
清鹏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师弟,实在无法将两年前纯质朴实的孩子与这个堪称老谋深算之人重叠起来。一个十五岁少年的布置竟让他们挑不出丝毫问题,甚至连建议都提不出来,其所思所想已经在众人之上。这并非是其智谋凌绝众人,而是术业有专攻,此子已经走在未来接掌家门和登云阁的路上了,其实这实在是一条艰辛而枯燥的路,三郎没有选择,旁人也干涉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