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淑看着脸色有些绯红,但却恢复了些许活力的三娘,凑到跟前小声说道,
“莫要听几个哥哥们插科打诨,明日你我、风师兄、芦师兄咱们几个作一起,出城转悠,去当个巡城探马可好。”
他话音才落,没等三娘说话,到看见柳瑒与仝维一脸落寞,
“三郎啊三郎,还把你当个老实人,才说咱们是总角之交、相知莫逆,如今便把我们俩撇下了?你陪三娘不带着我们两个市井浪子,却带着两个木头疙瘩,有甚么意思?”
柳瑒坏笑的看向三娘,
“三娘你说跟着他们几个老实疙瘩岂不是自讨无趣?”
三娘清啐一口,
“便是带着仝三哥,也不带着你,怕你身上的脂粉气薰着我。”
说话间便回头对宗淑点了点头,然后款动身子,拉着十一郎与六郎两个小子告退了。
宗淑不自觉的盯着三娘的背影发愣,还是柳瑒不识趣的凑过来说道,
“这些日子也没和三娘生分,只是今日看来怎么觉得三娘有了许多变化?不知怎么得,却觉得与智家两位嫂嫂像了许多?”
其实不同于寻常人设想,总以为仕宦子弟都是些胡天胡地的纨绔,倒也不能说百姓们妄议,只是他们平常能看到的富家子弟确实大多如此,因为真正的世家大族与书香门第,这些子弟哪有许多时间在市井里游荡,便如柳瑒看似轻浮风流,其实于男女之情上也是止于礼,莫看柳晏也是副闲散模样,但是对于子女教育也丝毫不能放松,加之他家乃是武功立足于世,岂能似君临城里面那些盘根错节的巨户相提并论,故而柳瑒便是对男女之间也是懵懂的很。
若说柳瑒懵懂,宗淑于此道更是十窍通了九窍,一窍不通,也是柳瑒这一嘴,才让他多看了两眼,他也有些异样的感觉,大约这异样便是寻常三娘大大方方的行走,如今也有些轻盈起来,腰际之间也轻轻摇曳开来。
默默看着三娘款款而去,宗淑竟觉得有些失落,而这一夜也是他人生以来第一次失眠了。
次日,大伙儿聚在一起,欢声笑语间,反而宗淑有些颓色,倒是让几个师兄弟诧异,毕竟道门修行之人,最讲究精气神的聚合之用,凝神聚气行于外便是气质凝练眼眸生光,便是几个昼夜不眠或者徒步千百里,便是体乏也不会散了神气。
几个师兄弟还以为宗淑因为夜风导致邪气入体,智全宝便要唤坐堂郎中来诊断,倒是让宗淑哭笑不得。还是三娘过来查看,这些时日她也是跟着紫芝真人以及许多名医照顾伤员有了心得,细查之下便有了主意,拉着宗淑去了庖堂,让身边的贴身侍女去前面药房取几味药材,这里则找来糙米合粳米做粥,那侍女也是智全宝的夫人亲自选来服侍三娘的,其实年龄还比三娘小了三四岁,而三娘虽是世家女子,却也没那些娇气,两个人更似姊妹一般,这个名唤小满的丫头好不容易得了吩咐,蹦蹦跳跳的就跑去抓药了。
才把粥熬上,就把药材取来了,说是药材其实是酸枣仁、山药干、百合之类,也不用这小满和宗淑帮衬,三娘另起锅将酸枣仁炒了,还用温水润开山药与百合,然后等粥滚开了在投进去,慢慢熬制。
“你呀,毕竟不同于其他兄长身子已经张开了,再是精壮总还是十五六年纪,便是没有受大伤,但是也该晓得咱们这个岁数受了暗伤,到老了才是受罪,”
三娘自顾自的说着,三郎也就默默的听着,小满本来就在旁边吃干果子,却被跑来的六郎和十一郎拿着糖馃子给引了出去,于是庖房里也就剩了他们两个。
“尤其是咱们都是海东习惯了的,哪里经过这里这般炎热,像你这样早出晚归的,又是总吃些腥膻,都是一股气硬撑着,只要一口气调不顺畅,那便是这般情形。”
三娘边说着话,便用长羹慢慢搅动砂钵里熬制的酸枣粥,缓而不慢,节奏有度,透着烟火蒸汽,映着小窗投来的晨曦,氤氲间颇有仙韵飘然之感。
宗淑就这么从侧面盯着三娘看,倒是让三娘反应过来,轻嗔道,
“这般盯着我作甚?”
这话一出才让宗淑有些尴尬,毕竟侧面看过去等于是盯着三娘身体曲线再看,更何况三娘为了方便,这时乃是半臂里面穿了件薄衫,卷起了长袖,还露出了粉妆玉砌,光洁如藕般的手臂来。
三娘这么一问,宗淑脑海里不自觉就是展现了这些,倒是有些羞颜的看向三娘,两眼相会,三郎忽然从三娘眼神中发觉了些熟悉的东西。
“不知道在看什么,但若是让我现在说,只觉得看着你到让我想起我娘来了。”
三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只是说完后,三娘竟噗嗤一声,轻笑出来。
“怎么,才离家几日便想令慈了?”
三郎闻言摇了摇头,
“哪里是几日不见,其实说来也有三年未见了!”
三娘手里顿了一下,继续搅动着。
“可若说三年未见或许也是不准确的,自我八岁拜师上山学艺,其实便与父母聚少离多,也是这三年来跟在父亲身边,如此算来倒是与母亲见得更少了。”
三娘这边还切了盘清爽的腌渍小菜,边忙碌着边说话,
“小辈们总是不该背后议论长辈,但是我就是有些好奇,便是先生并无仕途所累,为何与师母分别千里呢?”
或许觉得确实不妥,三娘又把话往回收,
“全当我没问,这话也是我唐突了。”
“这有甚么唐突的,其实师门上下也都知晓,只是你素来没有问起,也就没人提及,”
宗淑倒是不以为意,
“其实我宗家与母亲家里都是世代向道的,我祖母与外祖母还是同门师姐妹。西昆仑那里外人开来都是山野乡民居多,民风彪悍,累世出强兵,因此总觉得是阳盛阴衰,其实不然,正因为那里生计艰难,边患难泯,因此男子们走西口也好,出北关也罢,大多在外讨生计,而女子们便承担起务农守土照顾家小的重任,才有了女子不远嫁,挑起半边天的说法,便是婚姻大事也都是两家母亲们做主,也因此家父与家慈才喜结连理。”
趁着宗淑说话,三娘已经把粥盛到他面前,三郎哪里只顾着自己吃粥,边站起身也为三娘盛了一碗,继续说道,
“正因为西昆仑困弊,民间修道习武风气极盛,我祖母与外祖母皆是云霞派宏慈院嫡传弟子,因此我母亲也是拜入门下,我八岁那年,六郎三岁时,宏慈院不知缘何发生变故导致掌门出缺,那是我祖母已经仙去,外祖母也是老迈不能理事,以至于那一代再无能承担门派重任者,于是我母亲便正是出家,成为宏慈院掌门,也是云霞派的掌教,故而父母二人皆有正务在身,更何况仙俗有别,偶尔相距也是师兄师妹相称了,如何还能聚居一起?”
三娘一怔,倒是初次听闻此事,便小心翼翼问道,
“你们兄弟就没因此事而心存芥蒂吗?”
三郎也是一愣,然后反问道,
“我们为何会心存芥蒂?”
“毕竟你们那时还这么小,父母皆是不在身边,难道就无所谓么?”
三郎喝了口粥,想了又想,说道,
“十岁以前难免思念之情,后来也就淡了,如今也想明白了,更是释然了。”
“想明白了?”
“是啊,你看啊,父母已经让我出世为人,这等大恩大德身为子女如何不感念?数年呵护维护让咱们长大无恙又是何等功德,再者我等出生及成长难道不是父母多了许多负担,一分一毫皆是仰仗父母给予,明明是咱们欠父母的,如何还能怨愤?”
宗淑眼睛清澈,每句话都是发自肺腑,
“再者,父母恩情且放一边,只论道理。人间事世人为之,父母与我们皆是俗尘中过客,若是一生只在小家庭里计较,这一辈子也实在浪费了,我有雄心壮志,难道父母就没有吗?咱们年幼无知时,父母正是芳华正茂,难不成非要放在咱们身上,枉度他们的一生吗?所谓韶华易逝,只看承公、横公等衮衮诸公若是皆为子女所累,只怕这人间已经残破不知何等地步了!”
三郎一碗粥已经入腹,三娘又盛了一碗来,
“父亲曾言,亲亲己亲,人间便是荆棘,亲人人亲,何处不是琼苑。我随着师父学艺每有坎坷,便想着母亲带领云霞派门人在民间义诊施药活人无数,想着父亲率领云仆驻守边地扞卫天下太平,每想到此处,便更有了学艺的动力,便想着早日出师也能效力于父母身侧,孝顺在椿萱膝下,所谓薪火相传、光耀门楣,有如此榜样,我不止引以为豪,终有一日还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那时节便将这副担子从他们身上接过来,也让他们为我自豪,也为咱们的下一代做出榜样!”
三郎越说越来精神,说到最后,三娘闻言脸色腾的红了,清啐着说道,
“呸,越说越没正行,你和谁说下一代呢!”
三郎这才觉得不妥,脸颜色更是紫红起来,言语也有些慌乱,
“我是泛指,也不是那个。。。你别。。。”
三郎不自觉的去拉三娘的手,本以为三娘会躲,因此用了些力气,岂料这次三娘不仅没有躲开,更没有拿拳打他,倒是有些娇嗔道,
“你到底是个什么人啊,这么用力干嘛,”
随着三郎松了力气,三娘也没把手抽开,
“真不知晓你是个怎样的人,时而憨傻的似个不通人情的呆子,可又总是做些惊世骇俗的决断,也不知你到底随谁!”
三郎是老实本分,却不是迂腐不通,如今这局面他如何不知三娘的意思,虽然刚才去抓三娘的手乃是心慌意乱间的本能反应,但是如今佳人的柔荑就在自己手里,哪里还不明白姑娘的心意。虽然,君子性情告诉他止乎于礼,不可如此冒犯,但是豪侠的一面又让他舍不得,这种纠结时刻,他才真正地意识到,这些时日对于三娘的关心与挂念,原来是自己早已专情于她了。
因此,他便鼓起勇气说了一句,
“你不会嫌弃我吧?”
三娘闻言不禁莞尔,用另一只手狠狠给他一个爆栗,
“你是我什么人,我嫌弃你做什么?”
“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一个不谙世故的小女子,能明白什么?”
“我没摸过别的小娘子的手。”
“那还是我的不是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你明白我的意思。”
“你怎么又绕回来了?”
三郎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便拿手在怀里摸索。
“你这是做什么?”
“且等等,”
三郎怕三娘跑了,右手握住她的手不敢撒开,左手只能不得劲的从左怀衣服内衬艰难掏出一样东西来,摊开来看,原来是一面金镶玉的厌胜钱来。
三郎抓起三娘的手,将此物放在她的掌心。
这枚厌胜钱放在掌心,让她能感受到三郎的体温。
“这是?”
“这是母亲为我加持与开光的本命钱,包括叔父家,我们几个兄弟每人一枚,我这枚便是师父也是开赞祈福过的,你拿着,但有一日你若是因我受气,便把这钱摔了,这钱摔了我也一定死了。”
“瞎说什么胡话,谁要你的命,”
三娘急忙往回送。
“你若是不信我,当下便摔了他,”
三郎不去接,这钱那是羊脂玉内孔镶金,玉面錾了金字,天长日久的缠了丝绦,系在内衣上的,已经颇为光滑,丝绦又被他拽了去,因此这一递,而三郎又一退,厌胜钱便滚落到地上。
还不等三郎反应,三娘啊呀一声,便赶紧往地上去捡,也顾不得庖舍地面油污,只管跪下来忙将厌胜钱捡了起来,拿着袖子仔细擦拭,也幸亏庖舍地面这些污渍起了缓冲,半分损耗也是没有,这才让她放下心来,把这厌胜钱捂在胸口。
俄而才反应过来,杏目圆睁,一拳砸在三郎胸口,
“作死的蛮子,这等要命的宝贝,若是这么损坏了怎么办?”
一拳一拳砸来,力道倒是越来越轻,三郎最后轻挽三娘的双臂,将她揽了起来,
“怎么生这么大的气,莫要伤了自己身子,”
三郎看着梨花带雨的三娘,只是看得痴了,哪里还有什么憨态,只是轻柔的扶着她坐下,低声细语,嘘寒问暖,只怕姑娘厌了自己。
三娘从腰间荷包内取了一条细绳来,自己的把这厌胜钱系紧了,然后拿起三郎的右手放在他手里,说道,
“既然你不要,那便给我带上吧,只是真若是给了我,我可就不再还给你了。”
这话如同仙音一般,三郎只觉得腿脚都不是自己的了,仙仙欲飘的差点瘫软了,也顾不得说话,只是忙不迭的点头。
于是,三娘便侧过身子,让三郎给她戴在脖子上。
看着三娘露出来那修长且白皙的脖颈,三郎只觉得口舌发干,用舌头紧叩牙关也没生出唾沫来,这脖颈光滑而细腻,便是世上最好的白瓷也比不得这般雅致,娇嫩而纤柔,手中这羊脂玉也因此显得黯淡无光。三郎的手并不笨拙,善于用刀剑以及短兵器的手又怎么会笨拙,此时他只觉得时间已经停止,天地别无他物,唯有自己的手不由自主的轻柔、缓慢而细致的将这细绳打成了一个鸳鸯和合结来,他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打这个结,就是这么自然而然,就是这么缘分天成。
三娘转过了身,此时他二人已经是紧紧挨着坐着,如此便是面对面不过是一尺罢了,二人相视片刻,倒是都觉得脸皮炽热,才匆忙把彼此眼神错开,三郎左手拉着三娘的右手,二人也不说话,就这么的享受岁月静好。
半晌,三娘率先开口,总要说点什么吧,否则姑娘尴尬的都不知道该如何做了。
“你怎么不问问我的事?”
“想问来着,就是一直不敢问。”
“一直不敢问?”
“嗯,怕你打我。”
“怕我打你,那你还来招惹我。”
“想到后来,就怕以后你不打了我了。”
“呸,贱皮子。”
“三娘,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怎么,想要本小娘子答应以后不动手打你了?”
“那倒不是。”
“那样怎样,吞吞吐吐的,你可莫学那些酸书生,软汉子。”
“我是想说,以后你可不许打别的男子了,只许打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