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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国公!”文景琇立在夜穹之下,那谦卑的神情,一点一点敛去了:“我敬您是长者。敬您的身份,敬您为人族守天门的贡献。但凡事也要讲个道理,姜阁员是什么样的人物,世所共知,其人辗转诸界,遍迹天涯,神龙见首不见尾。近年尤其在妖界、边荒、虞渊打转,无一处可测之地。您打上门来向越国要人,越国要去哪里为您寻?!”

迎着大楚淮国公冷漠的眼神,越国的皇帝直脊而立,半点不退缩。

让人不由得思考,他究竟有怎样的底气。

左嚣抬起手来,直接一巴掌扇去——

啪!

平天冠高飞而起。文景琇根本连反抗的姿态都没做出来,就已经在空中连翻连转。堂堂一国之君,被一巴掌扇成个陀螺!

“这么多年真是太给你脸了!”

左嚣甩了甩手,似乎嫌弃这张脸太硬:“你再想想该怎么回答我。”

文景琇飞转的身形好不容易才停下来,捂着被愤怨铺红的脸,满眼惊怒。他断然没有想到,德高望重如淮国公,竟然做出如此无礼的举动!

他直接走出护国大阵,直面淮国公,不就是拿准了这大楚享国公爵会矜于贵望、大家是坐下来在台面上谈笑风生的身份吗?

国家之争,岂如街头青皮,动辄一口唾沫吐出来、撸袖子动手?

泱泱大楚,仪礼何存?

说虚情假意也好,虚与委蛇也好,这么多年,楚越在南域都算友好,还一起承担陨仙林的责任。逢上年节,互寄国书,互贺国运。

左嚣这一巴掌,是将两国邦交,置于何地?

这一巴掌辱及君主,轻贱社稷,往大了说,是根本不敬国家名位!

“老贼!”

越廷之中,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喊。

龚知良披头散发,从宫殿里冲将出来,手中提剑,没头没脑地就向左嚣斩来:“辱我君王,今日誓杀汝!”

左嚣只是看了他一眼。

他便如遭雷殛,直挺挺地坠落高空,砸破殿顶,撞碎琉璃。

但龚知良很快又爬起来。

“……老贼!”

他瞪着被血丝爬红的眼睛,再次摇摇晃晃地冲向左嚣,又笔挺地跌落。

他又爬起,又跌落。

在这个过程里,左嚣始终面无表情。他只是在冷漠地驱赶苍蝇,而非是在对付谁。

但即便只是一缕厌弃,也非龚知良所能承受。

如此反复足有七回,龚知良的气息越来越衰落。

文景琇终于凄声喊道:“相国!不要再来了!”

龚知良再一次摇摇晃晃地飞起来,他已经七窍都在流血,神临的气息衰败得不如普通内府,但仍然提着剑,握剑的手青筋暴起。

“越国或者在有些人眼中不值一提,但却是我生长于斯的家国。社稷岂容践踏,国格岂可轻侮!”

他悲怆长呼:“今日君王受辱,龚知良不能御敌,唯死而已!”

反手一剑,刎颈而死。

金躯已溃,朽老的身体最后一次坠落长空。

左嚣无动于衷,又看向文景琇:“刚才那一巴掌,没有叫更多人看到,给你留了脸。天还没有亮,午饭尚早,你还有时间。”

“老匹夫!”文景琇指着左嚣,手指不停地抖:“你欺人太……”

左嚣只是一抬眼。

嘎巴!

这根食指直接反折过去,断裂当场!

“啊!!!”文景琇近乎疯狂,嘶吼起来:“来啊!你杀了朕!你可以杀了越国的皇帝!”

他举着血淋淋的断指,大步向左嚣走去:“就让史书这么记载:大楚淮国公,强杀越国皇帝文景琇,无视社稷之礼,败坏君臣之常,践踏国家体制——如何?!”

左嚣深深地看着他:“……好!本公便如你所愿,摘了你头颅,打破这劳什子护国大阵,再穷搜越国山河,找一找失踪的太虚阁员。且看这天下共推、天京城都走得的太虚盟约,在你这会稽城是否能行!”

“太虚盟约越国当然尊重!太虚阁员是朕座上之宾!”文景琇咬牙切齿:“你若在越国找到姜阁员,确认是朕害了他,朕也当死无怨。但你若杀了朕之后,找不到姜阁员呢?”

左嚣咧了咧嘴:“那本公就在你坟前敬一杯酒,给你赔个不是。”

是啊!

杀对了那就杀对了。

杀错了那就道个歉——谁还能让左嚣抵命不成?

凰唯真的确值得忌惮,凰唯真与楚国的关系也很微妙。

左嚣更是十分推崇凰唯真。

但今次可不是为革蜚而来。

不牵扯山海怪物,撇开凰唯真这件事,越国究竟有什么底气?

国家体制当然要维护,现世洪流当然要有秩序,但维护秩序者是谁?正是六大霸主国!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霸国都很愿意维持现世秩序,因为他们本身是这秩序的最大获益者。但这不是绝对的铁律,因为刀在他们自己手上,能够监督他们的,只有他们彼此。

太虚盟约能够在天京城闪耀,是因为诸方势力都在提刀观战。

文景琇今晚做的最错一件事,或许就是脱离护国大阵,站到左嚣面前——前次面对诸葛义先的星神,他都是全程坐在核心宫殿,一动不动的。

也许他另有打算,也许他胆气渐壮,但此刻左嚣不跟他打哑谜,一记巴掌、一根断指,一句“赔个不是”,赤裸裸解开这个世界的残酷真相。

文景琇若活着,他是秩序的一部分,越国并没有摆在明面上的罪状,或许天下支持者众。

文景琇若就这么死了,且看其余五大霸国,谁会为越伐楚!

“来!”面对左嚣如此赤裸的威胁,文景琇不退反进,不逃反迎,多少彰显了一国天子的气魄:“用朕之头颅,失楚之公义,有何不可!文景琇输于此刻,楚国输在千秋!”

左嚣不再多言,直接抬起右手,五指虚张,遥按文景琇——

五指便只是刚刚对上,文景琇的真人之躯,就已经急剧膨胀,几欲爆裂!

“左公爷,手下留情!”

一道温润的声音,便于此刻降临。

好似春风拂月,和煦暖意将肃冷消融了几分。

穿着一件素净儒衫的暮鼓书院院长,出现在文景琇身前,对着左嚣拱手一礼:“陈某不请自来,希望左公爷不要觉得唐突。”

越国君臣私议时,文景琇问——要想景国和秦国公开表态,我越国还要做到什么地步,还能付出什么呢?

答案就在问题里。

隐相高政之死,才有陈朴过问,颜生下山。

今日越国国相龚知良,被大楚淮国公逼死了!

暮鼓书院的陈朴,不得不站出来。也的确有了站出来的理由。

书山一直是越国背后的支持者,做得比南斗殿更多。儒家弟子,在越国入仕者众。多少年来,书山楚国不相接,越国便是缓冲,也是屏障,是书山能够保持超然的重要原因。

若是楚国吞越,与书山交界,或许双方就要探索新的相处方式。那绝非书山所乐见。

左嚣收回虚张的五指,面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龚知良求死,他当然知道,龚知良为什么求死,他也明白。此刻只是问:“陈院长要蹚这浑水?”

陈朴随手抚平了文景琇的道躯,使其恢复常态、远离危险,温声道:“越国皇帝毕竟是正朔天子,天道所敕,不知公爷以何罪行诛?”

“无罪。”左嚣很是随意地道:“他求死,我成全,如此而已。”

“我想他也只是一时冲动。天下负责,社稷担肩,他岂能轻生?”陈朴道:“还请左公爷稍作原谅。”

左嚣往陈朴身后看了看:“他怎么说?”

文景琇从陈朴身后走出来,面上已不见狞色,没有了那种歇斯底里要拼命的姿态。甚至还重新束好了头发,极平静、极和睦,拱手对左嚣道:“朕一时冲动,发怨愤之言,淮国公不要当真。”

左嚣不动声色:“本公向来只知‘君无戏言’!怎么越国皇帝是君王里的例外吗?”

陈朴出声道:“越国皇帝虽是一国天子,也是左公爷的晚辈。在长辈面前,难免有些放任情绪。这龚知良任事勤勉、秉性忠义,多少年来为国家修桥补路……死得可惜了。”

龚知良是一枚带血的筹码,为文景琇献上最后的赌本。

左嚣无动于衷,只看着文景琇:“越国皇帝认可本公是你的长辈吗?”

“当然!”文景琇道:“朕虽不肖,也知敬长敬贤。从一开始朕就说,朕非常尊重淮国公,所以才出阵相迎——朕从未想过,如淮国公这般德高望重的长者,会把朕怎么样。”

左嚣眼皮微抬:“那么越国皇帝,本公作为长辈再问你一次——姜望能不能赶得上我家的午饭?”

陈朴不说话。

“左公爷!”文景琇叫起屈来:“朕实在不知,您为何一定要把姜阁员的行踪,与越国联系起来。越国积弱久矣!有能力无声无息伤害姜阁员吗?那是何等英雄!从妖族腹地都能成功归来,岂会在小小的钱塘江翻船?说不定他又去了边荒,过几天就回来了,您是关心则乱,朕受无妄之灾!”

左嚣定定地看他一阵,然后道:“好,就你前几十年的忍性,以及今天的硬气,也算得君王,确实是文衷血脉!”

“淮国公对朕有误会,朕也只好受着。”文景琇与左嚣对视:“朕没什么大志向,一生奋苦为国,勉力守心,只求不蒙羞于先祖。”

左嚣看向陈朴:“陈院长今天是保定他了?”

陈朴苦笑道:“左公爷,无罪杀天子,这事确实说不过去。宋天师本来也要来,为免景楚龃龉,才不现身——我知您心切,但姜望果真在越国吗?”

姜望留在越地保护白玉瑕,本就是敛迹藏行。以他如今的手段,天底下能发现他的人也不多。

说到底他那晚出现,只是楚国在抚暨城收获的情报。此后他究竟去了哪里,除了文景琇没人知道。

左嚣是拿不出证据来的。

“宋淮可以来,四大天师都可以来。今天不来,改天也总有机会。新账旧账总要算的。”左嚣看着陈朴:“陈院长,你应该知道我的性格。无谓的话不用再说,我今天也可以给你这个面子——”

陈朴叹息一声:“多谢公爷体谅。”

“文景琇,你记住。”左嚣看着越国皇帝:“我不管你如何辩解,姜望是在你越国消失的,这笔账我肯定记在你身上。姜望如果出事——你会死。”

他慢慢地说道:“就算凰唯真归来,就算凰唯真确实认可你,选择你,把你当亲儿子。你也会死。这句话是我左嚣说的。可载于你越国史书!”

陈朴欲言又止。

“人固有一死,朕无永寿之姿。”文景琇表现得很从容,他好像早就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只对左嚣道:“左公爷,无论您如何决意,朕仍然要向您重申——姜阁员的行踪,越国确实不知。朕也很想找到他,得证清白!当然,也许您并不需要这个。”

左嚣咧了咧嘴,好像有几分笑,他气到笑了:“文景琇啊文景琇,之所以我会过来,而安国公沉默了这么久。不是安国公能忍我不能忍。是因为安国公不喜欢扇人巴掌,动手就要杀人绝根。”

他指了指文景琇:“你今天惹到我了。我这次来,本只想扇你一巴掌,现在你是希望我刨你祖坟——你最好不要让我做这样的事情。”

也不等文景琇说什么,他又转头看着陈朴,以一种非常认真的语气说道:“陈院长,书山是你必须要背负的责任。这次你拦我,我愿意理解。下次再拦我,你就是我的敌人。”

说罢一拂袖,踏碎了明月,使霜光漫天,而身形散也。

直到左嚣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文景琇才怒气不掩,对陈朴道:“朕不知是怎么惹到他?就因为越国弱于楚国,他便可如此不讲道理,动辄威凌胁迫么?问朕要姜望,朕又不是姜望的奶娘!他怎么不问朕要左鸿,要左光烈?”

陈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文景琇抿了抿唇:“我失言了,先生。”

天下闻名的温润君子、暮鼓书院的院长,轻声道:“我也有个问题想问陛下,陛下想清楚了再回答我。”

“先生尽管问!”文景琇当即道:“朕定然知无不言!”

陈朴看着他:“姜望去哪里了?”

“朕实在不知!”文景琇一脸委屈:“昔年我为皇子,也曾往暮鼓书院求学,一直视您为师长——难道连您也不相信朕?”

陈朴移开了视线,负手看天,叹了一声:“龚知良不是顶尖的天赋,运势也不算好,一辈子成就有限,但为人担得‘忠勉’二字。他的后事,皇帝不要怠慢。”

文景琇郑重地道:“我失龚相,如丧至亲。必以国礼!”

陈朴想了想,还是说道:“看在高政和龚知良的份上,老夫再劝你一句——这次考试你注定拿不到满分,也不该虚耗精力、妄想拿满分。如此形势下,能做到及格就已经足够。有些选择题,不是非做不可。”

文景琇执弟子之礼,恭恭敬敬地道:“学生听进去了。”

陈朴知道他并没有听进去:“淮国公说会杀你,就一定会杀你。如果姜望真的在越国出了什么事情,后事早做准备……也照顾好你的祖坟。人老话多惹人嫌,这便走了,不必相送。”

他只是一个转身,就已经变得很遥远。苍茫夜色,明月孤独。

“先生!”在这样的时刻,文景琇忽地喊了一声,追着他的背影道:“天下一局棋,弱者搏生谓求死,愚者陷死不自知。学生勉力执棋,为不可为之事,没有想过善终!”

“我不是你的先生。皇帝陛下,好自为之。”陈朴没有回头,一步陷进了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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