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由远及近,不一时便至近前。
只是山林之中多有树木阻挡视线,封逸置身于山洞内,一时不得看见来人模样。
暗夜幽林,来人会是谁?
封逸看了一眼依旧在火堆旁沉睡的清儿,斟酌片刻,自腰囊里取出一枚人神共愤,散出熏天恶臭将她身上的淡薄妖气遮掩。
小丫头被恶臭熏醒,迷迷糊糊地正准备询问什么。
封逸连忙竖指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继而直身而起,背对着篝火与清儿,走出了山洞。
立身洞外,但见黑暗之中,一条黑影正乘风而至。
昏暗火光的照耀下,却是个衣衫褴褛,发髻散乱的少年。大约十八九岁年纪,面皮青白,胸前横竖着五六道伤口,正在不停地往外流血。
少年掠至山洞旁,看了一眼封逸与他身后山洞中的清儿,似乎被恶臭所熏,不由得眉头一皱。
皱眉过后,少年那明亮的眼珠子转了几转,忍住臭味,来到了封逸身旁。
“这位朋友,在下被强人追杀,现已身负重伤,还望……”
臭味确实难闻,少年扭头咳嗽了一声,继续说道:“还望朋友能仗义援手,待得打退了强人后,在下必有重谢。”
说罢,躬身冲封逸恭敬一拜。
远天黑暗之中,脚步声时隐时现,追兵距离此地已不足半里。
看那少年身上的严峻伤势,确实已无望逃出升天。能在这荒山野岭之中寻到武者并请求帮助,可以说是他唯一的活命机会了。
当然,前提是封逸肯出手相帮。
少年言罢,一边艰难地忍耐着刺鼻恶臭与身上的伤痛,一边抬头直视封逸。
封逸神色如常,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人后,将目光锁定在了对方的腰囊之上。
那是一个只有巴掌般大小的黑布锦囊,上面绣着云雾山河,除了刺绣工艺颇为精湛以外,与寻常腰囊似乎没有太大的差别。
但封逸只一眼,便看出了此物的不同寻常。
这不是一个寻常的腰囊,而是一个经由通玄大能以秘术炼制而成的玄囊。
虽然看起来只有巴掌那么大,内里却另有乾坤,能够存放不少物事。
玄囊之珍贵,犹在诸般玄功秘技、玄兵丹药之上。不说如龙隐宗那样的一品末流势力,便是如二品势力公孙家、王家等,也未见得能轻易得到一个玄囊。
至少位列西境玄榜,被公认为公孙家第一天才的三小姐公孙怡,便没有佩戴玄囊的资格。
眼前这位负伤少年,身份怕是很不简单。
破风声近,一条黑衣大汉自黑暗之中跳了出来。
似乎没料到迎面吹来的夜风竟然会那么臭,大汉骂一声娘,继而掩住口鼻,闪身南移,避开了风口。
少年神色大变,连忙躲到封逸身后,一边紧张地注视着眼前的提刀大汉,一边低声说道:“兄弟,我知道你制造这臭气是为了遮掩那小姑娘身上的妖气。”
封逸眉头大皱,扭头冷视少年。
少年连忙说道:“我有办法能不需要借住恶臭便将她身上的妖气盖住,只要你能救我。”
封逸神色稍缓,却听那站立在身前两丈外的提刀大汉瓮声瓮气地喝道:“那小姑娘,你他娘的在烤屎吃啊?怎的这么臭?”
山洞内,清儿神色大窘。
大汉将目光移向封逸,打量了一番后,再度移向躲在他身后的少年身上,“陈大公子,莫非此人便是你的救兵?”
少年神情阴冷,不言不语,似乎默认了大汉的猜测。
大汉瞥了一眼封逸,轻蔑一笑,“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娃,能有多大的本事,救得了你陈大公子的性命?哼!”
冷哼一声过后,大汉继续说道:“一追一逃了百十里地,你陈大公子不累,我王二也累了。这么着吧,你交出剑图,我转身便走,就当今日之事从未发生过,可好?”
少年撇嘴讥笑,“王二,你莫要欺我年少无知。今日我便是把剑图给你,你必然也不会放我离去。胆敢狙杀本公子,这件事若是传了出去,莫说是你,便是你主子王狂风,也必然只有死路一条。”
他说这段话的时候,眼睛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偷瞥封逸。
这段话不仅仅揭露了大汉王二的真实意图,同时也在警告封逸,已然身入浑水之中,即便不出手帮助自己,也必然会被王二杀人灭口,以免恶事泄露。
封逸依旧神色如常,似乎根本就不为这少年人的言语,以及即将面对的无妄之灾所动。
大汉则神色转冷,右手大刀急抖,沉声喝道:“好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也罢,反正狙杀你陈大公子的罪名已经坐实了……”
一句话还未说完,却见那少年猛地扯下腰间的玄囊,塞进了封逸的手中。
“兄弟,宝贝给你了,本少惜命,先行一步了。”
少年囫囵一语,说完转身便走。
就在这时,封逸猛地探出左手,抓住了他的后领。一拽一拉,将其掷于身前泥泞之中。
少年哪里能料到封逸的反应竟然如此迅捷,神色骇然间,已摔跌倒地。
他也是反应敏锐,落地之后一个鲤鱼打挺,便欲跳起来再逃。
封逸哪能容他得逞?右脚高抬急落,实实在在地踏在了他的胸前。
初见之时,封逸确真起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心。
再闻听那少年说自己有能掩盖清儿身上妖气的方法,更是打定了主意,准备帮他一帮。
只是令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终究还是低估了人心之险恶。
脚下的少年塞给他的东西,哪里是刚才那个绣了云雾山河的玄囊?分明只是一个普通的黑布腰囊,里面空空荡荡,一点儿东西也没有。
至于那承装有剑图的玄囊,早已被他掉包揣进了怀里。
这是要祸水东引,以封逸的性命做挡箭牌,换取自己一线逃生之机。
如此样人,当杀。
至于少年的身份,也不难猜测。
大汉名叫王二,其主名唤王狂风,正是三玄城的二品势力王家中人。
王家与公孙家并立于三玄城内,乃方圆千里数一数二的霸主。能让王家人为之忌惮,只敢在这荒山野岭之间偷摸暗杀,脚下这少年的身份,自然不言而喻。
当是三品势力,三玄城主府中人。
王二称呼其为陈大公子,想必应是三玄城城主之子。
王家与公孙家,皆附属于三玄城主府。王二在荒野之中狙杀城主之子,已然是犯了以下犯上的重罪。
此罪若被查实,莫说是他王二,便是王家家主王狂风,也必定难以承受得起三玄城城主的无边怒火。
那剑图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宝贝,竟然引得王二此人甘冒如此风险,行如此决绝之事?
封逸心存疑惑,但疑惑也只存在了一瞬,便被夜风吹散。
不管那剑图是什么宝贝,也不管脚下这少年是否三玄城城主之子,他既然想要用自己的性命来充当挡箭牌,那便是敌非友。
封逸脚下用力,少年本已压制住的内伤受力迸发,鲜血似不要钱一般,拼命自口角涌出。
“你……你可知我是谁?你不能杀我。”
少年眼见封逸眸中杀机泛滥,已知自己的小心思犯了他的忌讳。自知必死,却又因为伤势过重而无力反抗,只能心存侥幸,妄图以身份背景来震慑住他。
“我乃……我乃三玄城城主独子,你若杀我……我父亲必不饶你。”
封逸撇嘴一笑,“这荒山野岭,人迹罕至,我便杀了你,又有谁知道?”
少年扭头看向王二,“他可是内息高手,你……你不过淬体修为,根本打他不过。”
封逸眉头微皱,抬头看向王二。
他着实没有想到,眼前那个五大三粗的提刀汉子,竟然是个迈进了玄修大门内息境的大高手。
如此高手,封逸着实没有把握能与之抗衡。
并且今日连翻大战,两次催使燃血秘术,此时被损伤的精血本元还没有完全恢复,燃血秘术无法施展,一身实力大打折扣。若是与之交恶,所面临的后果只怕是只有死路一条。
思思想想,封逸最终还是狠狠地踏下了右脚。
肋骨断裂的清脆声响回荡在夜风下,山洞内火光晃动,将洞外封逸的身影斜照在王二的脚下。
他眉目晃动,眸中颇有几分赞赏之意。
“好一个狠辣无情的少年人。”
王二称赞一声,说道:“少年,你可知你脚下的陈大公子是谁?”
封逸自顾弯腰,自已然断气的少年怀中摸出那个锦布玄囊。探手入内,果然自有一番天地。
长宽高下大概三尺有余,不足以存放大物件,却可以存放不少小东西。
其中一卷长约一尺余的画轴引起了封逸的注意,他摸索了片刻,自内取了出来。
一边借着火光打量画轴,一边暗中留意那王二的神情。
见他面色变换,有激动,有贪婪,亦有忌惮,封逸大致猜出,此物便是那所谓的剑图。
至于有什么作用,暂时还不得而知。
“他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得到这个东西。”
封逸将玄囊揣入怀中,左手拿着画轴,笑看王二。
王二双眼微眯,随即展颜一笑,“交给我,今日之事我权当未见。”
“你追击并重伤三玄城主之子,是死罪。我一脚踩死他,也是死罪。我怕你泄露了今夜之事,你自然也担心我口风不严。所以,不管这东西我给不给你,你都要杀我。对吗?”
封逸言语沉着,似乎面对内息高手,依然胜券在握。
王二见他如此言语,如此神态,反倒心生几分忌惮。左右张望一番,却无所觉,不由得面露疑惑。
只瞬息之间,疑惑便转化为冷笑,继而化作无穷杀意。
“如果我所料不错,除了那个在烤屎吃的小丫头以外,你再没别的帮手了吧?你是在强装镇定,想要营造出一种帮手就隐藏在暗处的架势,好让我心存顾忌,不敢对你动手,是也不是?”
封逸神色如常,静等王二后话。
“知道我为什么有此推测吗?”
王二并不是在询问封逸,因为他紧接着便说出了自己有此推测的原因。
“因为你所表现的镇定与从容,不该是你这个年纪所能拥有的。常言道事出反常比有妖,玄榜二十位少年高手,只有前十之数踏入内息之境,那十人无不名动西境。”
“好巧不巧,那十人我全都见过,你并不在其列。所以,你自然不是那些妖孽,也就不可能是我的敌手。”
“内息境为何被称为玄修大门?又为何是凡人与玄修的界限?除却超凡的战力和丹田内充沛的元力以外,便是敏锐的感知力。鄙人不才,三年前便已晋身内息之境,感知力超越常人百倍有余。这方圆三里地的范围内,但凡有风吹草动,我都可以敏锐地感知到。”
“很不巧,方圆三里之地,并没有除了你我二人,和那个烤屎的小丫头以外的第四人。所以你并没有帮手,故此我才能推测出你是在唬我,是在自作镇定。”
王二侃侃而谈,有悖于他那五大三粗的体魄,似乎也想着要极力摆脱自己的体魄给人所带来的愚笨印象,化身为一个能洞察一切阴谋诡计的智者。
但是这番话说完,封逸笑了,是真真正正,发自肺腑地笑。
“我终于明白,以这陈大公子淬体境的修为,为何能从你一个内息玄修的手中连逃百余里了。”
封逸边笑边说。
王二不明所以,皱眉道:“他乃陈安平独子,秘法异宝无数。能从我手中逃得性命,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封逸摇头,“不,是因为你废话太多。”
王二挑眉,“废话太多?”
封逸点头,同时移动目光,看向王二的身后。
黑暗里,一老一少,一胖一瘦两个人,正迎着火光,缓慢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