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莫要跟我说,你之所以选定了三妹,并拒绝我的友谊,是因为你在乎与她之间的朋友情义。”公孙弘难看的脸色并没有持续太久。
封逸闻言点头。
公孙弘却笑道:“这世间竟还有如此看重友情的人,当真是稀罕啊……”
说着话锋一转,再问:“三妹她也给你当做朋友?”
“应该是的。”封逸继续点头。
公孙怡对自己,封逸以为是有友情的。即使在矮峰下,公孙怡的连翻话语与连翻作为,都让封逸十分不满。
但不满归不满,现实是现实。
“他是三妹送给你的婢女?”公孙弘看向玄清。
他话题飘忽,一会儿转到这里,一会儿绕到那里,丝毫没有中旨,搞得封逸眉头越皱越紧,不明白他究竟想问什么,想说什么。
循着公孙弘的目光看向玄清,姑娘正垂头而立,似乎极是紧张。
封逸“恩”了一声,说道:“弘少爷可还有别的事?若没有,在下先行告辞了。”
“若你知道三妹给她指派的任务是什么,你还会以为三妹给你当做朋友来对待吗?”
公孙弘没有理会封逸的话,只是自说自话。
封逸挑了挑眉,问道:“什么任务?”
“你何不自己问她。”公孙弘冲玄清努了努嘴。
封逸注视着玄清,再度发问:“什么任务?”
“怡小姐……她……她……”
玄清支支吾吾,好半晌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公孙弘神色微冷,斥道:“好好说。”
一语落地,玄清娇躯陡颤,“怡小姐吩咐我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给公子你留下来,哪怕舍了自己的身子,哪怕用些阴诡手段。”
主子为了牢牢将属下攥在手里,都会或多或少地使用一些手段。
有些人会威逼,有些人会利诱,有些人会扣押其家属亲友为人质,并美其名曰‘代为照料’。
这些种种,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封逸都明白,也明白公孙怡此为,并不算如何荒唐过分。
但是明白归明白,厌恶也该厌恶。
封逸自来便很厌恶这种手段,他以为,与人相交首重的便是真情相与。既有真情,何愁得不到对方的真诚回报?
若真得不到,也只能怪自己识人不明。
一如梁木,封逸并不觉得是自己的手段用错了,直至此刻他都在自责是自己识人不明,没老早看透梁木其人的本性。
这种处事手段无疑是不太现实的,封逸也知道,但他就是固执地不愿去做出改变。
这关乎于性情,与成熟与否无关。
有些人生来如此,到老也会如此。有些人生来那般,到老也会那般。
当然,也有些人生来如此,到老那般,但那不是封逸,至少不是目前的封逸。
他毕竟只有十八岁,所思所想虽比较同龄人成熟一些,也终究有个限度。
自己所厌恶的事情,而今竟发生到了自己的身上,封逸心下的膈应,可想而知。
他微眯起双眼,冷冷地看着玄清。
姑娘战战兢兢,只是垂头,不敢去看封逸。
“唉……”
良久过后,封逸长声一叹。
叹罢,转身便行。
“你不生气?”公孙弘直身而起,急切追问。
封逸脚步不停,冷冷地道:“个人有个人的手段,只要不触及底线,气个什么?”
“哦,原来你是个这样的人。一直以来,我都看错了你。”公孙弘的语调之中带着恍然的意味。
封逸已走出了大门,却还是忍不住问道:“弘少爷以为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以为你最是厌恶被人所玩弄,并妄图掌控。”公孙弘说着,冲玄清使了个眼色。
姑娘犹豫且惶惶,公孙弘神情一凛,冲着自己的脖颈处比了个斩首的手势。
玄清身躯急抖,最终一咬牙,追着封逸跑了过去。
待到封逸身后,低声说道:“公子,我……对不起你。”
封逸缓步而行,听到玄清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心里本就没多少的气愤,顷刻散尽。
倒不是他心肠软,而是玄清的长相与声音,都太像清儿了。
闻得哭腔,封逸恍惚间以为是清儿跟随在自己的身后。
“也不知道小丫头现在怎么样了?”
正想着,忽听玄清又说道:“公子,我……我真对不起你。”
封逸摇头一笑,“这有什么好对不……”
‘起’字还未说出口,后腰处忽有剧痛传来。
痛入骨髓,一柄利刃已自腰插入,自下腹透出,剑尖上染着殷红的鲜血,正兀自滴沥。
“滴答……滴答……”
封逸回身,玄清含泪抽手,短剑离体,鲜血狂喷。
“为什么?”
封逸捂着下腹,踉跄后退,艰难发声。
玄清这一剑,刺中的是他的下腹,欲毁坏的是他的丹田,不过并不致命。
“很简单,因为她是我的人。”
公孙弘迈着大步,自大堂内走了出来。
暖阳照耀在他的身上、脸上,衬出了一派风流。
似乎他又回到了曾经,又成了那个身负内息境修为的公孙家大少。
“她是你的人?”
封逸凝视玄清,姑娘含着泪,跪倒在地。
“公子,我……我真对不起你。”
她反反复复,只是重复着这么一句话。
“三妹用她去掌控你,可她似乎忘记了,此女本就是我买回来,并送给她的。”
公孙弘走到封逸的身旁,笑着看他,“你这人,空有一身强横修为,却毕竟只是个莽夫而已。今次也教你知道,人与人之间,哪有什么十足的信任,纯粹的友谊?即便是亲兄妹,也都相互提防算计,又何况是朋友?”
封逸淡淡一笑,“我早该知道这些的。”
“哦?莫非这种事情,你不是第一次经历?”公孙弘说道:“既然不是第一次遭遇,竟又一次在这上面翻了船,你这人啊,是傻呢?还是天真呢?”
封逸没有搭理他,只是捂着下腹,半跪于地。
公孙弘再度踏前一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封逸,笑道:“修为被废,丹田被毁,这种滋味,可好受吗?封大统领?”
这一声封大统领,包含着数之不尽的嘲讽。
封逸摇了摇头,“不太好受。”
“本少现在再问你,可愿一辈子都做个傻子,你会如何回答?”公孙弘蹲下身来,凝视着封逸的双眼。
他妄图在那双眼眸之中看到愤怒与悲伤的光芒,不过很可惜,他并没有看到。
他看到的只是封逸那淡淡的笑容,笑意之中蕴藏着对自己因恍惚失神而大意疏忽的深刻自责。
公孙弘眉头大皱,面容略有扭曲,怒道:“你现今也已成了废人一个,你难道就不痛苦?就不愤怒?就不想冲上前来,将我与这个该死的贱婢打杀?”
他说着,回手指向跪坐在身后的玄清。
姑娘抬起头来,痴痴一笑,“是啊,我只是个贱婢,卑贱至极,彷如草芥。弘少爷,而今你的命令我已圆满完成,可否……可否放了我弟弟?”
“原来她是因为弟弟在公孙弘的手上,才会如此做。”封逸心下暗忖。
再看玄清时,心里已不如之前那般恼怒。
虽然不太恼怒,可此时凝望玄清,竟忽然发现,她与清儿似乎并不太像。
哪里不像?
说不上来,似乎眉眼不像,似乎鼻唇也不像。
可为何之前又觉得那么像?
“或许是之前我太思念清儿,潜意识里总是不经意地将她当做是清儿。所以才会对她毫无防备,以至于被她这么个没有修为的柔弱女子偷袭刺伤。”
转念又想:“也多亏了她旨再坏我丹田,毁我修为。若是意存取我性命,这一剑直接刺我后心,我岂非早已身死?”
冷汗涔涔落下,瞬息之间便打湿了封逸的衣衫。
封逸忽想:“当初刚回到龙隐宗时,我以为全天下就只剩下清儿一人真心待我。也曾暗做计较,再不去相信任何一人。可为何现在会这样?一次次地去相信,一次次地经历失落,却又一次次地找来许许多多的借口,以便能消磨掉心下的冷漠。”
他确曾发下过那样的誓言,乃是因为当时他心境悲凉,以为一切成空,又加上龙隐宗众人对他一改往日的尊敬,多有苛责谩骂。
而后杀尽了郑家人,离开了龙隐宗,心里的郁结便散去了不少。又因为修炼了大悲赋,悲凉的心境也全都随风而去。
再往后,他遇到了胖子、五老、公孙怡,来到了三玄城,结识了沈斌、孔立人、玄清、孔缥缈、陈玲以及冯源。
这些人所发散出来的情意,让封逸将曾经的那个誓言以及对人性的失落,都远远地抛在了脑后。
他确实是忘记了当初的心境,这是环境与遭遇所造成的潜移默化。
而此时此刻,他才知道公孙怡、玄清所发散出来的友情,都是带着预谋的。
对人性的失落再一次被激发出来,可当知道玄清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时,失落又将散去。
封逸在纠结,在矛盾,在沉思。
同时也在这纠结、矛盾与沉思中,慢慢成长。
最终,他确定了自己的心念,“人无完人,若真心想与某人相交,不仅仅要享受他的优点,同时也要包容他的缺点。只要所作所为不触及道义的底线,管他所付出的友情是否掺杂了别的什么东西。”
言念及此,便不再觉得玄清做得如何过分。
又想公孙怡,“她的所作所为确实是过分了些,虽然是为了公孙家的未来,但她对陈玲的友情,放弃得也未免太过决绝。”
在矮峰下时,公孙飞熊表现出了独霸三玄城的心思,在场众人都能看得出来。
彼时公孙怡的沉默,表明了她放弃了与陈玲的友情,愿意跟随二叔公孙飞熊一起,取陈家而代之,做那三玄城主。
这事情被公孙怡做得不很地道,虽有说法,却已触及到了封逸的底线。
可这个底线到底是什么?
对待玄清的所作所为,封逸选择了原谅,因为她是为了弟弟才来伤害自己。
但公孙怡所面对的选择,与玄清十分相似,封逸为何就原谅不了?
究其缘由,只因为玄清伤害得是封逸自己,而公孙怡伤害得是陈玲。
并不是说封逸对陈玲特别重视,甚至将她看待得比自己的安危还重要,而是因为陈玲的遭遇,让封逸起了恻隐之心。
通俗点来说,有人因为一些事情,不得已要欺侮自己,封逸在理明白缘由后,会选择原谅。
可当欺侮的对象从自己换成了街边的乞丐,封逸便再也不会原谅。
这不是对自己生命的不尊重,也不是泛滥的宽容,而是封逸自己的为人准则。
无关对错,也没必要深究对错。毕竟他才十八岁,人生的道路还很长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