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这些日子以来,田间地头一番农事的锻炼,李延昭现在手上动作也堪称娴熟。他熟练地割下手中一把把粟米,然后装到身旁背篼中,自有民户们将背篼背到一旁去皮脱粒。
经过这些时间的帮扶,广武郡兵在这些新安置的流民户眼中,已不啻亲人一般的存在。就如同现在,士卒们在田垄之间各自划定的区域之中忙碌。然而在士卒们左近跟随的持背篼的妇孺们,也时不时地去田埂上由乡人们自发搭建的凉茶棚那里,为辛苦劳作的士卒们奉上一碗茶汤。
得到乡人百姓们如此爱戴的士卒们,也是浑身充满干劲。一边做着手中的活计,一边还喊着号子。李延昭偶尔直起腰来休息片刻,便能听到左近田亩间,劳作中的士卒们口中的吆喝声。
此起彼伏的吆喝和号子,更为这秋末丰收的画卷,平添一抹亮色。
午间休息的时候,乡人们便从各家之中,拿出粮食野菜等,为辛勤劳作半日余的军卒们,做了一些热腾腾的粟米野菜粥。李延昭也不顾尘土飞扬,与周遭的麾下军卒们,一同坐在这田埂之上,不时吃几口手中捧着的粥饭。
就连宋庆等世家出身的子弟,此时也是苦坐在人群之中,与身旁这些往日根本不会正眼瞧过的军卒们,一道饮着粗陋的粥食。忙碌半日,却只得这些粗陋粥食果腹,他们心中自是气苦不已。然而不远处的百人将亦是在与士卒们同甘共苦,故而他们也不敢太过特立独行。
不过气苦于这种不堪处境,各人心中早已萌生调走别处任事的念头。各家均是凉州高门大户,若是调去他处任事,对这些膏粱子弟而言却也并非难事。
李延昭怎能不知这些世家子弟心中所想?他之前经历颇多,对于察言观色早已有自己的一套心得。这些日子里庶务繁多,他也早已察觉这些世家子弟心中不耐。然而为大计着想,他自身亦与这些世家子弟之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关系。
面上彼此相敬,然而心下却各自有各自的盘算。对于自己麾下这种各怀鬼胎的形势,他早有心理准备,且并不以此为忤。他心中也如明镜一般,自然知道自己日后若是有什么命令、策略之类。刘季武及他自己兼领的百人队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然而宋庆,却难保不会有其它的想法。
因此李延昭觉得,如果能借由这些繁杂庶务,迫使这些世家高门子弟自行调走任事,也不失为一种妙策。
人与人之间,好斗乃是天性。加之这时代世家与寒庶之间,亦是有段看不见摸不着,却难以跨越的鸿沟。别看李延昭刘季武等,平日也算与宋庆共事。然而几人之间除了公事,几乎是老死不相往来。
宋庆自与军中其余世家膏粱子弟来往甚密。然而李延昭等却是不能够插足他们的圈子,一来双方出身差距过大。二来即便不为公务坐到一起,也缺乏令众人都兴致勃勃的共同话题。因此也造就了军中如今的诡异局面:世家子弟私下一撮,本州寒庶私下一撮,流民将吏私下一撮。
李延昭自己深知此等情况乃是治军忌讳。然而自身位卑言轻,却是无力改变。只寄希望于这些高门子弟早些调走,也使得自己能安生些许。
心中想着这些杂事,李延昭不知觉间已行至田埂上苏玄等左近。回过神来却见苏玄正抚须笑看着自己。于是连忙上前见礼。
见李延昭上来见礼,苏玄也从胡床上起身回礼。而后和颜悦色道:“忙碌一上午,百人将也是辛苦了。且稍坐片刻,再行农事罢。”
李延昭本想出言婉拒。然而看到苏玄身后的苏小娘子,正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他便鬼使神差地没有出言拒绝,而是应苏玄之请,坐到他身旁一空置的几案之后。
见李延昭坐定,苏玄自命仆役端上果脯点心等。此时李延昭才惊觉自己灰头土脸,双手经过一上午的劳作,也是脏污不已。与苏玄及苏小娘子同坐在这凉棚之中,倒使得他颇为拘谨,跪坐在胡床上扭来扭去,窘迫不已。
苏玄却对李延昭的窘迫姿态恍若未见,只是不时侧过头,向他问询一些诸如金城郡左近的情况。想来便是担忧如今局势下凉州之地的安危。李延昭据实相告,言明州治精锐已在北岸立寨,并且加高加固了金城郡的城墙。如今金城郡的防务,可谓是固若金汤。
苏玄听了这些情况,心下稍安。于是又坐着与李延昭相谈了不大一会儿,便告了声罪,与郡府官吏们一道前往逆水边去巡视那边田地收割情况去了。毕竟如今这季夏粮收获,时间紧任务重,即使如他也不能安坐。
见得凉棚左近的苏玄与郡府官吏们均已离去,棚中只余李延昭及苏小娘子,还有几名苏氏仆役。李延昭颇感坐如针毡,于是起身向苏小娘子告辞,便欲继续带领休息了好一阵的麾下士卒们继续收割工作去了。
“将军且慢,再稍坐片刻可好?”听闻一旁苏小娘子言语中隐有央求之意。李延昭便只得点点头,又在方才席中坐下。二人便隔着半丈远的距离轻声交谈起来。
“上次有幸为将军麾下演奏两曲,我可见将军也是略通音律之人。今日恰在此相见,不若将军也演奏一曲如何?”
听闻苏小娘子口中轻轻道来的要求,李延昭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自己这种行伍莽夫,怎地就在苏小娘子眼中成为通晓音律的风雅之人了?
“小娘子错看了。李某军伍莽汉,怎是通晓音律的雅人?李某只知行军布阵,战场厮杀。对于音律,可说是一窍不通。”
“奴家这双眼,是不会骗人的。将军就万莫藏私了。”苏小娘子依然执着。面对这位小娘子颇有些咄咄逼人的眼神,李延昭脑海中反反复复回想起一些耳熟能详的曲目,然而在这个时代,似乎都有些突兀。
见李延昭凝神细思,苏小娘子倒也并未再出言打搅。这凉棚之中,便保持着一种诡异而古怪的气氛。
思虑了半晌,对这位苏小娘子,李延昭内心的确是颇有好感。从她撇开门户之见,为自己麾下军卒演奏的那一刻起,这种好感就开始根植于李延昭的心中。
因此,见这小娘子此刻诚心相求,李延昭倒也不愿再藏私。思虑半晌,终是想起一个曲目,于是对端坐几案之后的苏小娘子道:“末将此处,确有一曲,名曰《闻战》。愿与小娘子共享。”
苏小娘子闻言,嘴角已是泛起一丝微笑:“愿闻其详。”
“末将手拙,并不会操持丝竹等物,小娘子见笑。”
听闻李延昭直言自己不会乐器,苏小娘子却是丝毫不以为意,仍是饶有兴致地看着李延昭,等待他的下文。
李延昭枯坐在胡床上,清了清嗓,而后张开五音不全的歌喉,将这一曲徐徐唱出。
“君欲守土复开疆,血犹热,志四方。我为君擦拭缨枪,为君披戎装。君道莫笑醉沙场,看九州,烽烟扬。我唱战歌送君往,高唱……”
曲子开头,虽然李延昭嗓音粗犷豪迈,却依旧令苏小娘子在一旁拍手叫好。李延昭面有惭色拱了拱手,又继续唱到:
“听,昨夜有戎狄。叩我雁门关,攀我十丈城墙。看,九州有烽火,江山千万里,烽火次第燃。”
“我,高歌送君行,掌中弓虽冷,鲜血犹是滚烫。且,为君倾此杯,愿君此行归来踏凯旋。”
“我梦君征战,一月……君行一月梦君征战……”
“我梦君归来,一年……君行一年梦君归来……”
“我梦君不还,五年……君行五年梦君不还……”
“我梦已不在,十年……十年梦不再……”
“闻说塞外雪花开,吹一夜,行路难。我织一片明月光,愿为君司南。闻君跃马提缨枪,逐戎狄,酒一觞。我将祝捷酒浅埋,待君……共醉万场!”
“我,高歌送君行,掌中弓虽冷,鲜血犹是滚烫。且,为君倾此杯,愿君此行归来踏凯旋。”
“我梦君征战,一月……君行一月梦君征战……”
“我梦君归来,一年……君行一年梦君归来……”
“我梦君不还,五年……君行五年梦君不还……”
“我梦已不在,十年……十年梦不再……”
“当年君欲行边疆,血犹热,志四方。我为君擦拭缨枪,为君披戎装。君道莫笑醉沙场,看九州,烽烟扬,我唱战歌送君往,高唱……”
“如今我歌声已哑,难高歌,迎君还。我站在城楼细数,将士三十万。忽见君跨马提枪,旧衣冠,鬓却白。我将祝捷酒斟满,且问……君可安康?”
这曲子本来是以深闺军妇的角度来谱曲填词,此时却自一个身披铁甲的大老爷们口中唱出。端得是显得有些不谐。然而苏小娘子却是丝毫不以为意,反倒还听得入神,一副啧啧赞叹之色。
一曲终了,李延昭已是满头大汗,他向苏小娘子欠了欠身道:“末将技穷,却是让小娘子见笑了。”
“将军这曲唱的是极好,将夫君出征在外,独守闺房的军妇心境刻画得入木三分。此曲乃是将军所谱?”苏小娘子闪着灵动的大眼,盈盈望着李延昭,已是带上几分崇敬神色。
李延昭闻言不由得满头大汗,来这世以后头一遭当文抄公,却换得如此对待,却是让他面红耳赤,惭愧不已。
“此曲乃是一友人所作,并非出于末将之手。”想了想,李延昭还是否认了这一说法,然而苏小娘子眼中却是更泛出一丝异样神采来。
“想必将军所言的友人,也是深闺中的军妇?不然这种盼君不还的心境,如何刻画得如此深刻?”
“想来也算是。”李延昭大汗淋漓,直欲将此话题搪塞过去,却引得苏小娘子又是一阵微不可觉的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