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东赞苦笑着喝了口青稞酒。
对方这番话很是干脆、大气,但重点在于“贡献”,你不仅要现在做出贡献,且以后也要有所贡献,否则你的儿子现在可以入籍大唐,将来未必没有被驱逐出境的那一天。
再度看着水面上翱翔的海鸥,想着畜生尚能为了繁衍而不远万里周而复始的迁徙,历尽艰苦、熬尽风霜,仍孜孜不倦、乐观向上,何况是人呢?
只要有一丝希望,谁又愿意带着整个家族赴死?
如果可能,他愿意用自己的命去给子孙后代创造一个活命的机会,噶尔家族太苦了,不仅遭受赞普的压迫、盟友的排挤,还要生活在吐谷浑的废墟之上,处于大唐、吐蕃两个当世大国的夹缝之中,动辄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这是小国之悲哀,更何况噶尔部落连一个小国都算不上?
唯一活命的机会,便是依附于大唐,成为一个真正的唐人,享受富贵安宁,繁衍生息。
但裴行俭的话可以信任吗?
大唐可以信任吗?
禄东赞不知道,可但愿意去赌。
“大都护放心,噶尔家族既然已经与大唐结为盟友,纵然灭族也不会背弃盟友,无论外间发生什么,老夫都会带着族人在这伏俟城为大唐挡住吐蕃骑兵,不管付出何等代价,亦在所不惜。”
裴行俭颔首,正色道:“大论深明大义,噶尔部落心向大唐,陛下深感欣慰,陛下以及大唐会铭记噶尔部落所作出的贡献,必不相负!”
禄东赞笑容和蔼、目光纯真,感慨道:“老夫于吐蕃有大功,若无我之扶持,赞普如何一统象雄、威慑高原?结果却遭受猜忌,被放逐于这吐谷浑故地之废墟之上,阖族上下处境艰苦、艰难存活,幸得大唐之资助、帮扶,才能于此落地生根、繁衍族群,噶尔部落的每一个人都愿意为了大唐去战斗,去偿报这一份恩情。”
别提什么“贡献”了,论贡献,整个吐蕃谁有我对赞普的贡献大?
结果怎样?
我知道对于大唐的价值在何处,也愿意为了这份价值拼上一切,惟愿大唐信守承诺,他日“飞鸟尽、狡兔死”之时,能准许噶尔部落内附于大唐,成为真正的唐人。
裴行俭对此再度确认,然后话锋一转,沉声道:“据闻钐城那边集聚大军,似乎意欲再度兴兵犯境、进犯西域,不知大论对此有何见教?”
禄东赞似乎对此一无所知:“那帮人拿着刀剑满天下的宣扬其教义,对于富饶神秘的东方觊觎已久,只要其国内稳定、兵力强盛,势必生出征服之心。不过其国看似强盛、实则一盘散沙,顺风之时无坚不摧,逆风之时则一触即溃,大都护不必忧心,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更何况薛仁贵勇冠三军、兵略不凡,由他坐镇西域,大食人难有寸进。”
说到这里,难免心里又是一阵唏嘘。
刚才裴行俭提到“国势”,这的确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但实实在在存在的东西,看似玄之又玄、不可捉摸,却也有着诸般表现。
最明显的表现便是人才井喷,杰出之士层出不穷。
原以为吐蕃这一代已经算是豪杰辈出、助长国势,可是与大唐相比,却又小巫见大巫。
本以为随着贞观勋臣逐渐凋零,大唐于文治、武功两方面却要处于一个人才匮乏的短暂时期,给予吐蕃逆势反超之机会,然而短短几年时间,便有无数青年才俊涌现出来,迅速填补贞观勋臣留出的空隙,甚至犹有过之。
执掌安西都护府的裴行俭、威震西域的薛仁贵,大海之上满天下横行无忌的苏定方,更别说年纪轻轻已经是当朝第一人的房俊……三五十年之内,大唐都不会因为缺乏人才而陷入困顿。
苍天待大唐何其厚也!
裴行俭见禄东赞半点话风不漏,也只能无奈作罢。
反正只要禄东赞老老实实待在伏俟城,不会威胁河西之安危就好……
*****
长安城笼罩在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之中,整个关中的暑气一扫而空,凉爽宜人。
宗正寺内,李元嘉放下茶杯,拿起一份公文看了两眼,顿时蹙起眉头。
思索少顷,对门外书吏道:“请梁郡公过来。”
“喏。”
书吏应声而去。
须臾,一身官袍、头戴幞头的李孝逸快步而入,施礼之后,略显拘谨的坐在书案一侧的椅子上,恭声问道:“韩王唤我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两人同辈,李孝逸的年纪还大一些,但李元嘉乃是高祖皇帝之子,皇族嫡支,再加上叔父李神符带着他们这一支刚刚犯下滔天大祸,所以态度很是恭谨低调。
李元嘉看他一眼,将桌案上的公文拿起递过去:“这是你签署的?”
李孝逸起身接过,仔细看了看,颔首道:“没错,是我签署。”
李元嘉先是向门外看了一眼,见左近无人,这才低声叱责道:“你是不是糊涂了?柴哲威谋反被褫夺爵位、流放瀚海,这已经是陛下法外开恩,否则必是全家斩首、家产抄没!他上一道奏疏说是病重要回长安治病疗养,你就敢签字同意?你真以为陛下性格仁厚不会拿你怎么样?别忘了,你的叔父、堂兄弟都是死罪!”
人在瀚海都护府病重要回到长安治病,这是什么狗屁借口?
瀚海距离长安数千里,路途迢迢、跋山涉水,健全之人走上一趟都丢掉半条命,当真是个病重之人只怕不是回长安治病,而是要死在路上!
李孝逸面色发白,强自镇定道:“我也知他大抵是个借口,可毕竟是平阳昭公主的血脉,若其当真染病殁于瀚海,我等如何心安?想当年,三姐对待我们这些亲兄弟、堂兄弟可都不错,况且,论起亲疏,陛下与柴哲威还比我们近一些,也未必就愿意将其病死瀚海。”
平阳昭公主虽然是高祖皇帝第三女,却是嫡长女,母亲是太穆皇后窦氏,与李建成、太宗皇帝、齐王李元吉乃一母同胞,是李承乾的亲姑姑,柴哲威、柴令武兄弟与李承乾是血亲表兄弟。
李元嘉对这个解释嗤之以鼻,别说表兄弟了,只要涉及到谋反,亲兄弟又能怎样?
他对李孝逸如此做法心知肚明,必然是收了柴家的好处,没有直接指责,而是淡然道:“此事是你的手尾,若是出事,你来承担!”
对于此事,他最为不满之处是李孝逸私自做主签署文书准许柴哲威回京治病,甚至直至柴哲威已经到了城外馆驿、请求入城这才知晓。
李孝逸也知道这件事触及到了李元嘉身为宗正卿的权威,但他舍不得柴家奉上的钱帛,只得硬着头皮道:“韩王放心,万一有事,必不牵涉宗正寺!”
李元嘉点点头:“回头叮嘱他,入了城就老老实实待在家中,莫要痴心妄想四下运作赦免其罪,一旦惊动了陛下,谁也不知将会如何发作!”
“喏!”
李孝逸战战兢兢,心里有些后悔了。
可叔父、堂兄弟们出事之后,留下一群女眷、孩童,产业全部抄没入官,无以为生,求到他的门上来他岂能干瞪眼袖手不管?
可他名下的产业也大多与堂兄弟们联名,具备抄没,一时间也没有充裕的钱帛予以资助,正巧柴令武寻上门,奉上大量钱帛恳请其兄回京治病,便顺水推舟答应下来……
……
雨水淅沥,草色青青,李孝逸策骑冒雨来到敦化坊,穿过坊外横街之时,可见曲江之水微波粼粼,画舫行于水上,雨幕微微,不知谁家少年倚红偎绿,有丝竹管弦之乐隐隐传来。
到了坊门处,正巧见乘车而来的柴令武。
马车停下,柴令武见是李孝逸,正欲下车相见,却被李孝逸制止。
策马靠在车旁,抖了抖蓑衣上的雨水,沉声道:“自家亲戚,何须多礼?你且在车上坐着便是。刚才于衙署之内,为了你们家这件事被韩王殿下训斥一番,可是害苦我了!”
柴令武无语,你办事可是收了钱的,怎地好像做好人好事一般?
“家兄之事,多谢梁郡公援手,此番恩情,柴家上下铭记于心,定有厚报!”
李孝逸身后抬了下压住眉毛的斗笠,小声道:“别的且不多说,唯有一样,定要叮嘱令兄在家中老老实实待着,莫要四处走动、招惹非议,更莫要试图走动运作免去罪责,否则一旦触怒陛下,逼近令兄难以活命,你我皆要遭受牵累!”
“郡公放心,在下明白!”
“我就不去见令兄了,你好生与他谈一谈,”李孝逸叮嘱一番,又埋怨道:“你也是轻省的日子不好好过,让他在瀚海自生自灭也就是了,何必弄回长安来招惹麻烦?吃饱了撑的!”
言罢,转身打马而走,消失于雨幕之中。
柴令武叹了口气,他又怎愿意柴哲威回京?可到底是一母同胞,书信之中百般恳求,更搬出早已过世的父母,他总不能无动于衷吧?
只希望兄长心有敬畏,此番回京,莫要再搅风搅雨才好……